他问师兄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毅然决然离开师父去行走天下最后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有当年没能下定决心安稳度日与那个市井寻常女子携手一生,有曾经没能好好多想一想是不是对那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当然他也说过许多这些年的见闻趣事,有一个他曾见过一面后来听说登顶天坤榜前三甲的少年,他觉得那个少年是有希望有朝一日做到和当年祖师爷琉悬一样的伟业造化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尤其是那双眼眸澄澈如蓄满日月星辰的光芒,直教人看上一眼便能瞧见汪洋山河的波澜画卷。
那个少年与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子就在一座岛屿上享誉已久的一个山中成婚,少年早早便家中再无长辈亲人,女子也是自小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于是两人就在天地见证之下成亲,那时他刚巧遇上了少年挑战那座岛屿之主为岛屿百姓受尽压迫的百年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便正好成了见证那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少年和女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以后也许会有几个膝下承欢的子女,也许有一天少年就不再行走江湖了,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茅度日,安稳自在,世道再好不过。
可是不久后他就听说了奇星岛的变故,听说了那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君洛死在了孤山魔宫,于是他终于不再远走海外,在光明岛上受了一个早已白发苍苍的昔年故友的托付,担任那座传承数百年的姓氏世家的武学教习,遇见了一个一心憧憬江湖资质卓绝的少年,那个少年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行都足够惊艳,可是最后那个少年不愿接过家中累累家业,于是远走天下竟是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师兄一起去往生灵涂炭的奇星岛,其实他已经心存死志,想着若能够为天下百姓痛痛快快战死于魔宫,此生也算不曾寂寥。
他在奇星岛上遇见了那个远走天下的少年,也遇见了和少年并肩同行的另一个少年,都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少年人,资质惊艳又心性纯粹,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孤身持刀对抗鬼门关的少年,竟是一眼就能从那双眼眸之中看见熟悉的光芒,和当年那个他曾觉得必定将会登顶天下的君洛一般无二的神色,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些顶好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如此舍弃了性命也要拯救这座病入膏肓的奇星岛,可是之后一路同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些后世武道修行之人早就走的更高也走的更远,哪还需要他去操心担忧,最终随着少年一刀劈开魔宫宫门,他居然奢望能够多活几年,好好看着这些少年和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做到当年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能够做到当年他以为君洛将会做到的事情。
黄草庭将酒葫芦递还给顾枝,轻声说道:“顾枝,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也无需挑起那么重的负担,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能够在奇星岛上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去苛责你多做些什么,难道当年为奇星岛所做的还少吗?我觉得顾筠和谢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做的不够多或是不够好,只要你和扶音能够安安稳稳地携手此生,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了。此间事了,只希望你们能够真正的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见识经历的多了就希望你们也丧气失望,而是天下如此之大,哪会没有那么一块安生立命之处,世事流转不定,青史留名也好散漫一生也罢,如果连这样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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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草庭突然止住话头,原来以前总觉得老人家言语太多实在烦人,却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莫说太多了,免得少年人厌烦。
黄草庭望向远处,对岸芦苇荡中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顾枝顺着黄草庭的视线看去,自然看的清晰,黄草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走出船舱神色凝重的于琅和周厌,然后看了一眼停下撑蒿的武山,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白色衣衫,轻声说道:“走了。”
船只缓缓靠近对岸和支流的交接处,黄草庭一步跨出踏足河岸,他伸手真气鼓荡轻轻一推,小舟沿着纤细支流继续蜿蜒前行,他挥挥手,然后缓缓转身。
就在那眨眼之间,一直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便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容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他弯着腰背负双手看着眼前手中持枪的男子,沙哑着声音笑道:“好久不见了,徒儿。”
未来的天坤榜上将会位居次席的齐境山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者,只是开口说道:“你会死的。”
小舟沿着溪流去往北方秦山山下,于琅站在船尾看着早已不见身影的芦苇荡,他沉声说道:“为什么师父要独自去面对齐境山?”武山已经不再撑蒿,小舟似有真气托举缓缓前行,他坐在船尾沉默不语,顾枝独自坐在船舱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看着武山不说话。
周厌神色急切地看向武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帮黄先生?齐境山此人手段歹毒,修为更是位列天坤榜之上,没有我们,黄先生……”武山轻声接过话头:“他会死。”
于琅转身看着即便盘腿而坐依旧高大如小山的武山,顾枝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武山呼出一口气,淡淡道:“黄草庭是我师弟,我们的师父是曾在光明岛上开山辟地打造龙跃山涧瀑布的胥衽,黄草庭以前的家族是清流大儒,所以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的话,黄草庭此生应该是一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是最终师父和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黄草庭天赋极高,刀枪剑戟无一不精,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出师入世,走过了千万里见识了万千事,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齐境山,可是后来齐境山叛出师门,黄草庭又因为丧妻失子早就失魂落魄,最终游荡天下几十年就回到了光明岛去往于家教授武艺。”
武山停下话语,他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缓缓起身,平日里只是憨厚傻笑的汉子此时神色犹如世间最为冷硬的石子,小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岸边,不再前行,而秦山山脚也近在眼前。
武山走上河岸,然后背对着三人,语气平静说道:“齐境山会来拦你们,那么之后的路肯定还会有其他人,我和黄草庭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杀了齐境山,可是至少绝不会让他再出现在秦山,之后的路你们多加小心。”
说完,武山身形顿了顿,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去,不知何时,原来他的身前再没有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