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悖逆常道!"
黄尊素瞪大双眸,凝视韩爌,语气铿锵。
"莫论斩刑是否符合大明律例之精义,单凭他未经复核,擅自斩决陈鹏,便已触犯律条森严。须知,死刑必经刑部、大理寺、内阁三堂会审,此中疏漏,足可成其罪证。"
"然执行者乃锦衣卫,身负皇恩浩荡,特权加身。"韩爌闻言,不由分说。
"若以此为由发难,恐将自陷许显纯之彀中,得不偿失。"
黄尊素一针见血。
"缘何你欲与锦衣卫硬碰硬?"
他反问道,目光如炬。
"吾等之志,非在于此小隙之争,而在阻挠陛下于顺天府所施行的与民争利之新政。
此政若行,你我之财货田亩,皆将受损,此中利害,你我心知肚明。"黄尊素语带讥锋。
"当下之策,应在新政推行之际,伺机而动,令其名誉扫地。"
"我们只需指责邓士亮行事有违常理,切勿将战火引至锦衣卫,以免引火烧身。"
言罢,黄尊素心中暗自懊悔,当初东林之举,竟让韩爌入阁,实非明智。
然时不我待,他迅速调整思绪,对韩爌密授机宜:"再遣人手,故技重施,多管齐下。"
"若又遇陈鹏之祸,被判极刑,又如何?"韩爌忧虑。
"八品微末,犹如江中鱼鳖,何足挂齿?此等庸才,因自身疏忽而遭国法严惩,怨天尤人,实属无稽。"
黄尊素挥手打断,言辞决绝。
"为大局计,牺牲些许小吏,若能换得新政受阻,实乃值得。"
韩爌闻言,心中一寒,黄尊素之狠辣,可见一斑。
"便依你所言行事。另,还有那毕自言。"
黄尊素话锋一转。
"内阁辅臣之位,乃我清流世袭之地,今彼一介算师,竟窃居高位,实乃破坏大明二百五十年之成规,必除之而后快。"
"如何除之?"
韩爌虽心有赞同,却不敢轻言,恐授人以柄。
"我等门生故吏,加之齐楚浙宣昆等地士人,皆应群起而攻之,上疏弹劾,言其非由廷推,难服众望。"
黄尊素冷眼旁观韩爌之虚伪,心中暗叹此人不可尽信。
他起身近前,躬身行礼:
"辅臣大人,叶向高已修史,张问达告老,我东林于朝堂之上,唯您一人可倚为梁柱。若您迟疑不决,则东林之势,必将日薄西山。届时,我等虽有凌云之志,亦将无处施展矣。"
“明了。”
黄尊素之言落,韩爌轻叹,满腹无奈溢于言表。
此非黄尊素之私语,实为东林幕后之声,直击韩爌心扉。
昔日光宗之时,他借东林之势扶摇直上,今朝则需以实绩证其价值,否则,东林之风,或将席卷而去,令他“骑虎难下”。
立于府门,目送黄尊素背负行囊渐行渐远,韩爌心绪难平。
大明朝堂,党派林立,几成定势。
内阁重臣,多为词章之士,鲜有亲民之历,故决策之时,多倚重他方英才。
此等英才,为权势所诱,竞相攀附,终成大派,朝堂之上,话语之争,愈演愈烈。
然新皇登基,精明强干,对内阁辅臣,未尝稍假辞色,韩爌之位,形同虚设,憋屈难言。
较之张居正权倾朝野,他自愧弗如;即便万安、刘珝、刘吉之辈,尚能时见天颜,而他,已月余未得皇帝一顾。毕自言入阁之后,其权恐将仅限于草拟诏书矣。
正当韩爌暗自神伤之际,官应震府邸内,却有一番对话。
太常寺卿吴亮嗣寻至,官应震已致仕在家,面对旧友,他苦笑摇头:“吴兄,我已远离朝堂,此等纷扰,请勿再扰我心。”
言及陈鹏一案,他更是直言不讳:“此人自寻死路,天子眼皮底下玩火,死不足惜。”
吴亮嗣深知官应震心意已决,却不忍楚党势微,力劝道:“天子英明,志在复兴大明,官兄何不借此良机,一展胸中抱负,承继张江陵之遗志,共谋国是?”
楚党之志,在于效仿张居正,推行变法,虽路途多舛,亦在所不辞。
官应震闻言沉默,良久方叹:“江陵相公曾言,‘吾非相,乃摄也’,今日方悟其深意。
昔日变法之所以成,皆因天子年幼,且得冯保之助,方能窃柄。
今上英明神武,张江陵复生,亦难施其志。”
吴亮嗣点头赞同,又言:“皇帝有主见,非我辈所能左右。然为臣者,当以忠君报国为己任。我虽年迈,锐气未减,誓将舍身助陛下新政,毕自严首辅才干出众,又为陛下讲筵官,我辈自当鼎力支持。”
此言一出,官应震猛然抬头,凝视吴亮嗣:“你意欲何为?”
吴亮嗣站起身,整衣肃容:“我平生以言事为职,劾奸为己任,此番新政,必留我名于青史。”
言罢,毅然决然,投身于新政洪流之中。
正午时分,西苑之内,皇上的御书房静谧而庄严。
“累积几何?”
朱由校搁笔轻叹,目光转向身畔的刘时敏,悠然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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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陛下,已过百三十余章。”
刘时敏应声抬头,目光掠过案头堆叠的奏疏,轻声细语。
“皆是针砭董应举与邓士亮二人,言其当街行凶,有辱朝纲。”
案几之前,司礼监所呈奏章琳琅满目,皆因刘时敏近身侍奉,故而批红之事,先由秉笔太监略作勾画,再由其整理,以备皇上垂询。
“区区三十余道,闲情逸致乎?”
朱由校轻摇首,言辞间略带戏谑。
“各安其位,恪尽职守。”
言罢,他挥毫泼墨,四字跃然纸上,递与刘时敏,“皆以此批之。”
“遵命。”
刘时敏躬身接旨,旋即返回案前,勤勉誊写,对此类联名上疏,皇上此举已非首次,他自是熟稔于心。
大明朝堂,不乏怀揣政治宏愿之士,然其奏章入司礼监,往往遭遇此等“简约”批示,成为常态。
刘时敏虽忙于处理“冗杂”之章,目光却不自觉地游离至皇上案头的另一叠奏章——那是针对毕自言的弹劾。
朱由校则全神贯注于董应举的新政汇报,心中暗自思量。
得国子监学子之助,顺天府田亩清查进展神速,半月间已厘清数十万亩,造册在案。然贪腐之风,却如影随形,愈演愈烈。
“此辈皆当严惩不贷!”
览及贪官污吏之劣迹,朱由校不禁暗自愤慨,恍若穿越时空,共鸣于雍正晚年之怒:“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深知,自己已依大明旧制,三倍俸禄以实银发放,尤其是顺天府官员,所得皆是真金白银,于市面流通,一枚银币价值非凡。
即便如此,仍有人铤而走险,贪赃枉法,手段层出不穷。
更有甚者,勾结清丈科,侵占民田;指鹿为马,将荒山伪作良田,滥发地契;乃至国子监监生,亦敢篡改度量器具,公然舞弊。
此情此景,令人发指,朱由校不禁感慨万千。
针对朝廷颁布的制式弓尺,竟又衍生出大弓小弓之奇技,实为测量之双簧。
豪门巨室,以大弓轻描淡写,田亩数目悄然缩水,地契账本皆备,税负悄然减负,犹如狡兔三窟,避重就轻。
而小民百姓,则遭小弓严苛审视,田亩尺寸契虽显丰饶,实则税负压肩,苦不堪言,真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