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赵晗的神色,朱由校略感赧然,却仍慷慨陈词:“定能胜任,朕深信不疑。”
语毕,他话锋一转,询问道:
“宝泉局产能受阻,症结何在?”
赵晗心中五味杂陈,却也迅速收敛情绪,禀报曰:“症结在于辊压机匮乏,已解决钢印之困,预估银币产量可达三千万,然辊压机数量掣肘日产量。”
“辊压机……”
朱由校沉吟,忆往昔道:“此非昔日兵仗局锻甲所用乎?”
“陛下所言极是。”
王末应声答道,详述缘由:“兵仗局迁址之际,因搬运不便,遂赠予宝泉局数台,后宝泉局购为己有。”
朱由校颔首,复问:“何不增制辊压机以解困局?”
王末面露难色,答道:“此等技艺已近失传,旧日工匠凋零,后继无人。”
“宫外亦有能工巧匠,何不一试?”
朱由校眉头微蹙,语气坚定,“朕已下令,按劳取酬,无有不可造之物。”
王末领命,虽感为难,亦只得应承。
心中暗忖,若外请无果,或可求助于魏大珰,借东厂之力。
“尽力而为,朕亦知尔等不易。”朱由校轻叹,心中忧虑重重。
“此债深重,实乃张居正遗策之失,拖延四十八载,非朝夕可偿。”
他忧心忡忡,“西班牙已衰,荷兰继之,其运输之力远胜前者,若再携巨资而来,国将不国矣。”
言及荷兰商人,朱由校不禁苦笑,其行事虽荒诞不经,如购英国股票之举,然其航运之强,实为隐忧。
“彼时若至,吾等将何以应对?”
大明天启盛世,京华一石粟仅值纹银一两,而时至清雍正之治,浙江粮价骤升至三两纹银一石。
“陛下圣明,既知银可铸币,何不试金铸之,以彰皇家之尊?”
赵晗稍舒一口气间,毕自严忽而拱手进言,语带深意。
“金贵于银,若以金铸,则银币之需,或可大减。”毕自严续道,言辞间流露非凡之见。
“金币之议?”
朱由校闻言,眼皮微抬,似笑非笑,审视毕自严,心中暗忖此人是否异想天开。
“毕卿有此奇思,朕甚奇之。”
朱由校手指轻扣,询问道,“今时金价几何?”
“市面之上,一两黄金可易十四两白银。”毕自严据实以告,虽不解圣意,却答得诚恳。
“若以金铸,一枚可当银币十五,其值匪浅。”
朱由校话锋一转,问及银币私铸之事,“卿以为,民间能否私铸银币?”
“虽能,然私铸钱币,实乃大不韪,等同谋逆。”
毕自严沉吟片刻,答曰。
言毕,脸上浮现恍然之色。
银币之贵,在于双重价值:一为物料之实,即八钱九分之银;二为皇权所赐,货币之虚。
为护此虚值,大明律严,私铸者视同谋反,三伯爷因此丧生,足见其严。
“世人若欲铸币,技艺精湛者不乏其人,乃至超越官铸之美。”
朱由校洞悉毕自严心思,续道,“然私铸银币何以稀少?皆因风险甚巨,银匠亦惧,多选择举报而非同流合污。火耗之利虽诱人,然性命与家产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若论金币之铸,其利之巨,非火耗可比,恐凌迟之刑亦难阻贪婪之心。”
朱由校言辞犀利,毕自严闻言,顿觉自己思虑不周,忙道:“臣愚昧。”
他终悟:金币一出,假金必泛滥,点石成金之梦,将诱使豪门士绅竞相铸之,市面必乱。
“皇爷明鉴,金币之铸,实不可行。”
毕自严心悦诚服,深知金币流通之祸,远非金银价值之比所能衡量。
毕自严刚认错之际,皇帝身旁的王末适时插言,以成语“昔日之景”描绘往昔:“往昔,市井小民尚携散银至宝泉局易币,而今,唯见豪门仆从,手持熔金之银,络绎前来。”
他续道:“此辈转而以新币易乡间杂银,熔而复铸,再至局中换币,皆因熔银之耗,亦不可小觑。”
朱由校闻王末之言,颔首以应,以一句“言之有理”概之。
随即,他话锋一转,以比喻道破金币铸造之弊:“若铸金币,恐世人连碎银之耗亦不屑,直造伪金矣。”
言毕,摆手止议,转询南直隶之事:“南直隶可有回音?兑银之业,进展如何?”
王末应声而出,袖中取出一卷奏章,呈于御前:“禀皇上,此乃王体乾所奏,南直隶五日前传讯,已兑银币五十万枚,皆是批量交易。”
“五十万枚?”
朱由校轻捻下巴,心中盘算:此等数目,成本四十万两白银及余料,加之三成火耗,利润竟达十五万两,实乃财源广进之良策。
复问火耗之事,王末面露异色,答之曰:“异议虽有,却非全然反对。有人嫌火耗之重,更多人则言火耗与银币供给不成正比,令人费解。”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面露疑惑,仿佛雾里看花。
朱由校翻阅王体乾奏章,表情复杂,宛如老人在地铁中初见智能手机般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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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一联名请愿书映入眼帘,其上书:“自隆庆开关以来,南直隶银价暴跌,民生凋敝。”
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银币之渴求。朱由校阅后,命人传阅,殿内众人表情各异,精彩纷呈。
请愿书主旨鲜明:南直隶久困白银之荒,朝廷银币虽有四成火耗,亦愿承受。
然,银币数量不足,望朝廷增发,以解民困。
望着这由前朝重臣与地方长官共同署名的奏章,朱由校的神色愈发微妙,仿佛心中正酝酿着新的决策。
原以为南直隶银海浩瀚,必对铸新币持异议。
岂料,此地实乃久旱盼甘霖,银币之需,迫切已极。
正当龙椅之侧,西苑内银币议题沸沸扬扬,南直隶应天府,南龙基银号雅室之内,风云际会。
魏国公徐弘基,亲驾临门,急问:“新币可有音讯?”
王体乾,以茶相待,苦笑答之:“公爷稍安勿躁,锦衣卫携银尚渡淮河,五日之程未竟。”
“此银币,皆出自皇帑,若金花银不入内库,新币难继南直隶之需。”王体乾语重心长。
徐弘基轻咳,忧虑溢于言表:“非我之急,乃南直隶银价日颓,民不聊生。”
王体乾温言抚慰:“公爷宽心,下批新币,特为公府预留五万,以彰功勋。”
徐弘基闻言,目光炯炯:“五万不足,至少十万,方解燃眉之急。”
王体乾面露难色:“公爷,实难从命。银币在南直隶,炙手可热,预订者众,皆欲得之。”
言罢,取出一册账簿,展示预订之盛况。
“王大珰,京城繁华,不知南直隶白银之苦。隆庆开关以来,银价如流水落花,去而不返。”
徐弘基长叹,接过账簿,略翻几页,便知自己非唯一渴求者,遂推还之。
“大明经济之乱局,短期看,南地似为受益之薮;然长远观之,实则痛楚难言。白银之聚,南直隶独占鳌头,然其后果,亦非乐土。”
南直隶、浙江、江西,白银汇聚之地,丝绸、茶叶、陶瓷,皆成西夷所爱。
然经济之繁荣,亦藏隐忧,白银泛滥,物价飞涨,民生维艰。
大明经济之舵,何去何从,实乃时代之问。
江西之地,非但陶瓷名扬四海,更是粮仓丰饶之地。
相较于江西的自给自足,南直隶与浙江则略显依赖,其粮食常需湖广、江西两地援手。
钱财,实为社会脉动之镜像,映射着生产之强弱。
试想一寻常国度于后世,其货币发行之量,非独经济政策所左右,国民生产总值亦为核心考量。
货币超发,则通货膨胀如影随形,物价扶摇直上,货币价值黯然失色;反之,若货币紧缩,则非物价下滑之乐土,反是失业蔓延、经济萎靡之深渊。
江南之地,以南直隶为首,自隆庆开关以降,便踏入了通货膨胀之狂澜。
白银洪流涌来,远超社会消化之力,致使地价、粮价岁岁攀高,魏国公府之开支亦翻云覆雨,二十年光景,已膨胀至昔日两倍有余,未来若再续此势,国公恐难继其府第之日常。
“朝廷于南直隶推行银币,并重启金银禁令,此消息一出,江南勋贵无不欢欣鼓舞。”
徐弘基望着王体乾那月余间便圆润的脸庞,感慨万千。
“王公公或许未察,白银过剩之下,南直隶百姓已弃银而取铜,铜钱之需日增。”
“此言非虚。”
王体乾点头应和,深知应天府铜钱之价高于顺天府,实乃物以稀为贵之理。
“而今银币流通,一枚竟抵二两白银之用,我府开支因此缩减三成,实为幸事。”
徐弘基眼中闪烁着希望之光,转向王体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