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是个怪地方,时冷时热,傍晚下的雨到晚上就凝成了霜,偶尔还会来几场六月飞雪。
年纪大的老人说,这都是因为云州穷僻远寒,却有官吏盘剥无度、军匪猖獗肆意,太多冤魂都入了土,死也不瞑目。
小火长今年十五六,没上过战场,凭借自家老爹的官阶,兵不血刃当上了火长,手下管了十个子弟兵。
天气湿得让人心烦,大家都松松垮垮的,瞧见胯下的马儿在烂路上踩得满脚泥,便抱怨道:“头儿,何老大让咱来乡下做什么?”
鬼知道何必怎么想的。小火长心里也犯嘀咕,手里那张纸被他握得汗湿,墨迹晕染,原本不堪入目的字迹更丑了。他皱起眉:“好丑的一笔字!”随即眯眼细细瞧,喃喃道:“宿春风……窈娘,阿蘅……小多?”
旁边马背上的人奇怪道:“都是些什么怪名字,连姓也没有。”
立马便有人笑他:“没见识!你小子在北边儿时净知道窝在营里玩女人,竟不晓得每次军鼓一响,冲在前面挡箭的都是这种名儿的人么?”
那人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那些死了都不用给安家费的贱籍。”
小火长松开眉头,纠正道:“咱军中是给的。虽然少吧,也够买副棺材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青阳县城门。说是城门吧,有点过了。拱门是石头砌的,矮矮的没什么气势,几处风化脱落,石缝中长出野草和青苔。
守门的卫兵见着他们,先是擦了擦眼睛,打量了一番他们身上精制的轻甲腰刀和胯下肌肉矫健的马儿,再是堆着笑上去问:“小军爷,您从何而来呐?”
小火长露出腰牌,居高临下道:“你们县里有个叫宿春风的地方,速带我们去。”
卫兵懵了一懵,他去宿春风嫖过,里面都是些不入流的烂婊子:“小军爷,你们去哪儿做什么?”他顿了顿,又说:“要嫖的话,我领你们去一家货色新鲜的。”
嫖?众人面面相觑。
小火长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厌烦地呼了口气:“就去宿春风,带路!”
卫兵连忙交了差事,骑了匹瘦马在众人面前带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栋又矮又旧的三层小楼前。他指着木匾上早已模糊不清的字,对众人说:“小军爷,到了。”
军中的马儿气性大,跑了大半天泥路,好不容易歇脚却没有草料哄,扬蹄的扬蹄,呼气的呼气,在门口闹出不小的动静。
木匾下的厚帘被挑开一线,虞妈妈默不作声地瞧着,见是一群连马都压不住的愣头兵,不屑地笑了笑。她冲身边的老龟公吩咐道:“去找找厨房和后院,看有什么能给马吃的,都拿出来拌了。”
说完这句话,她才笑着掀开厚帘,冲门口乱哄哄的一群毛头小子道:“各位军爷,莫要忙了,直接把马儿牵到后院去吃草料吧。”
小火长拽住缰绳,有些防备地瞧着这个老鸨模样的胖女人,冷冷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两个人,叫窈娘阿蘅?叫出来,我们要带走。”
早在前几日,虞妈妈就收到了孙管事传来的消息,大致知道了昭昭近些日子在云州的所作所为。她不慌不忙道:“小军爷,那对母女身子弱得很,尤其是那个女孩儿,才几个月大,刚从阎王殿捡回一条命,怕是受不得风雨。”
她笑了笑:“您还是先领人进来歇歇脚,再让马儿去后院吃点草,等雨小些了再带她们走。”
小火长思索一番,冲伙伴们挥了挥手:“歇会,把马牵进去。”
这时,虞妈妈身后跑出来几个年纪大的男人,堆着笑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
谄媚的做派一看就知是龟公,专门顶在妓女胯下送她们去卖淫的。
是个男人就看不起龟公,这群兵也不例外,一边把缰绳丢到龟公手里,一边掏出赏钱往龟公身上丢,也不管他们捡没捡到,提步就往楼子里走。
小火长看不惯,却懒得训话,正要掏锭银子递给虞妈妈,抬眼却见了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清秀的脸上透着机灵,世故得不让人讨厌。
其余人都随马进去了,门前只剩两人一马。
“小军爷,你这马有疾。”小多笑道。
刀和马都是男人的脸面,容不得被轻蔑和点评。
被个龟公说自己的爱驹有疾,小火者有些不高兴:“我这是西北种野马与河间军马混出来的好马儿,骨健膘肥,可日行百里,你说它哪里有疾?”
毛亮体健,马耳竖立,确是匹好马无疑。
小多蹲下身,防着被马蹄踢的风险,指了指它不断踩水的右前踵:“蹄子肿了,怕是踩到了什么尖物,又在污泥雨水中跑了一天,马儿疼,所以燥乱得站不住。”
小火者不语,似是有些不信。
小多不怕脏,直接跪在了满是污水的地上。他试探着抚了抚马儿的右腿,见它不恼,便轻轻将它的蹄子捧到自己怀里,用衣裳擦去了裹在蹄上的污泥。
果不其然,蹄上确有一小处伤口,惨兮兮地流着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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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多浑身都是泥,淋着雨的脸上挂着干净的笑:“马儿长大了,蹄铁小了,小军爷你回去得给它换一副。”
小火长虽然感激,但碍于脸上挂不住,便瓮声瓮气道:“你是龟公?”
小多的笑容凉下去,他乖乖放下马蹄,温顺道:“我是。”
小火长往他怀里丢了一锭银子,又把马鞭扔给他,吩咐道:“你既懂马,那就好好伺候它。”
说罢便掀开厚帘走了进去。
虞妈妈是个生意人,从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她把这群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又摆酒食又送女人。稍时,原本因为天气而生意冷淡的宿春风,盈满了男男女女的调笑声,空气中浮着暖烘烘的春情和暧昧。
小火长本不想扫伙伴的兴,坐在一边闷头喝酒吃花生。偏偏有个姐儿见他像是有钱的主,便贴了上来。小火长闻不惯女人香,没好气地让她走,又拍桌冲众人大声道:“去哪儿都想着嫖,能成什么大事!”
大家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子弟兵,各家爹都认识,根本不把小火长的呵斥放在眼里,依旧和女人搂搂抱抱。
其中有个人一边亲着女人的脸,一边冲小火长笑道:“头儿,你爹难道没告诉你,咱们马上又要回北边儿了么?这次不同以往,咱们也得提刀上战场呐……”
朝生暮死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人头落地,快活一时是一时。
小火长叹了口气,把兜里的银子都拍到了桌上,冲旁边的姐儿道:“让你们妈妈把漂亮女人都叫出来,好生哄着我兄弟们。”
姐儿连着道谢,拿上钱走了。没一会,虞妈妈带了群花枝招展的姐儿出来,像蜜蜂见了花似地将男人们围了。
虞妈妈走到小火长面前,笑着送上一壶酒。她正想问小火长为什么不找个姐儿,小火长先冷冷地开口了:“那两个人收拾好了没?让她们带上户帖,雨停了就上路。”
他不好交,虞妈妈便懒得再讨好,温声道:“小军爷,敢问您要将人带到哪去?”
“宁王府。”小火长露了露腰牌。
“那拿户帖的意思是……”虞妈妈将声音沉了沉,笑得意味深长。
“上司派下来的差事,我哪知道他想做什么?”小火长闻着空气中的脂粉味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只知道是个妓女求他办的。”
话音刚落,换了干净衣裳的小多就从旁边探出了头,问道:“小军爷,那妓女和你上司什么关系?”
小火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思虑后又补了句:“大雨天的让我特意来跑一趟,你说他俩关系能差得了吗?”
小多垂下了头,闷闷地擦着桌子。
自从上次他写信给昭昭问青条石的采买与仓储后,昭昭便再也没给他来过信。
他从虞妈妈那儿听说,昭昭要被富商赎身,又听说昭昭得了王府贵人赏识,一天一个样,越听越精彩。两人从前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如今却分道扬镳啦……昭昭几日的变化,抵得上他十几年的人生。
如今窈娘和阿蘅也要被接走了,昭昭还会回来吗?天上云和地上泥,终究是要分开了。
小火长见他一脸怅然若失,心里忍不住猜道:“这人方才被他暗讽都什么反应,极能忍的性子,为何现在却蔫了?青楼里的妓女都爱和龟公私下混到一处,莫不是他的相好正在被嫖?”
存着点儿戏弄的意思,小火长笑着看向小多:“你相好是哪个?你把她从女人堆里叫出来,你好好睡一晚,钱我帮你付了。算是还你的情。”
小多沉默不语。
小火长觉得他不识抬举,笑一点点冷下去:“不说话,哑巴?”
小多依旧不语。
小火长伸手想去扯他的袖子,还没碰到,小多就猛地把他的手甩开:“我相好不是妓女!”
是妓女,但不是他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