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罗贝尔问道,“耶稣第二次复活,然后被某个路过的无名氏一刀捅死了吗?”
“哦不不不,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杀死,而是精神意义上的杀死。”亚历山大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在人类的未来,通过种种可靠手段证实,上帝创造人类的观点变得越来越可疑,进一步的,上帝创世论不再站得住脚……”
“……”
罗贝尔的嘴巴渐渐张开,白袍人贴心地替他托住下颌,防止下巴掉到地上。
“推翻上帝创世论的,是人类所提出的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隐隐摸到目前最流行的‘零号爆发理论’的门槛。”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大爆炸理论认为,宇宙是由一个致密的奇点在137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后膨胀形成的空间,由此推断宇宙每次存在的时间大约为9.06×10^66人类年。零号爆发理论则是齐来恩科学家根据大爆炸发展而来,齐来恩没有发展出成体系的量子力学,因此没有奇点的概念,它们认为,宇宙初始是一颗巨硕的超高温原初星球,其质量远低于今宇宙总质量,但其物理规则与现今不符,原星上生存着巨型智慧种,但在距今183亿年前因不明原因爆发,其碎片击穿了宇宙正空间,并依托改变后的重力规则形成了新生的球形星体。”
亚历山大耸了耸肩:“具体内容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物理学家,我只是一个细嗅蔷薇的流水线工人,俗称跑腿的。”
罗贝尔捂着脑袋,他需要时间整理这些如暴风般灌入脑海的违法知识:“听上去都……挺扯淡的。”
亚历山大点点头:“是的,所以零号爆发理论只是流行,没有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可。不过……考古队在飞马座51号贝勒留夫行星发现了来源不明的古文明遗址,推测其为一台行星级的冰箱。而且,零号爆发完美契合了目前同样火爆的亚空间隧道理论,被不少年轻学者奉为圭臬。”
“你扯远了,这些和上帝之死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什么都听不懂,好多陌生的专有名词,感觉像在读希伯来文版的圣经。
罗贝尔痛苦地在心里自言自语。
“罗贝尔。”亚历山大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上帝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
“呃,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还有呢?”
“还有……人类必须偿还恩情的圣父圣灵圣子?”
“还是肤浅。”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往昔的种种经历,记忆如飞鸟般在思维之海中翱翔,飞向返还在安科纳的岁月,恍惚间,他想起曾经遇到的车夫老人在得到天国承诺后将一生苦难尽数抛诸脑后的真实幸福,他睁大眼睛,喃喃说道:“一种有安心感的……生活方式,给予人类终极关怀,宛如父亲一样高大坚强的依靠。”
“接近正确答案了,但还不够深刻。”
亚历山大喝了口酒润润喉咙,但罗贝尔很怀疑他的身体是否有人类一样的需求。
“在主降临人间并充实人类的精神世界之前,人类就已经在依照某种规矩生活了许多年。巴比伦之王汉谟拉比制定了第一部成文法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禁止强者欺凌弱者、禁止富者欺凌穷者、规定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这时距离耶稣诞生还有一千七百七十六年。”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主并没有创造道德,祂只是将人类在懵懂的潜意识中察觉到的社会固有规则并加以具象化,以天国为人类带来死亡的终极关怀的同时,将终极关怀作为一种威胁的手段,勒令社会成员必须遵循美德,而堕入邪道者将受到地狱业火的熔炼。”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仰我主,不是吗?”罗贝尔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匮乏,反驳道。
亚历山大似乎对他的质疑早有准备,从容解释:“神和宗教,只是一种总结的概念。道德依托在毋庸置疑的先验和超越的存在之上,这存在既可以是神明,譬如安拉与阿修罗。也可以是祖先,譬如大草原上的长生天,还可以是权力与地位。从将‘相信’提升到身心托付的高度以换取确定的安心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信徒了。如果一种存在在起宗教的作用,哪怕模样是一碗意大利面,它也与宗教无异,煮不在乎。”
“我听不懂。”
“如果认为道德只是维护秩序的工具,那为什么还要遵守?道德作为他者限制了人的自由,因此成为地狱。”亚历山大摊手,“我不喜欢用道德沦丧来评价一种现象,听起来像个没离开过母星的原始人说的话,但这是事实。”
“失去道德后,紧跟着失去的是人的存在感。巨大的虚无感人的存在变得没有意义,我的族群正处于这一阶段,不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上帝,而是漫长的战争磨灭了我们对明天的希望,太多同胞的牺牲根本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我们快要输了——但人类对虚无的见解使我们看到了希望。”
他目光如炬,瞳孔中带着热情和希望,令罗贝尔感到严重不适:“你怎么了,事先说好,我对男男不感兴趣……”
“因为大脑的特殊结构,人类善于自欺欺人,用更好听的话形容来说,人类擅于‘为无意义的存在赋予意义’。实话实说,我和我的同胞,都很羡慕人类的这一特质。”
白袍人终于接过亚历山大的话,这似乎是他今晚的第一句台词:“我们从人类那里得到了许多智慧,历史、文明、习惯,甚至信仰。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和电子书上提及的人类,除了肉体更适合外空间环境和学习速度快以外没有区别。”
“美丽的误会一直持续到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的结束,在我对宇宙的认知渐渐向书中先贤靠拢后,我却丧失了对未来的期望,据我所知,我身边的同龄人都被同一问题所困扰,这是我们种族的顽疾——相比愚钝短视的人类而言,我们博学得甚至有些麻烦了。”
“喂!”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我还听着呢,你口中愚钝的人类还在这呢!”
“嗯,或许吧,所以我很好奇,愚钝的人类对‘存在’和‘希望’有什么看法。”
白袍人一脸期待的盯着罗贝尔的侧脸:“你怎么看呢?”
“……”
罗贝尔背过头,感觉自己眼角的小珍珠摇摇欲坠,短短半天之内,接连被摧毁世界观和人生观,如今终于连价值观也保不住了。
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从小到大。
或许是白袍人所说的,“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他已经不想思考了。
“我,从来没觉得当人类开心过。”罗贝尔委屈巴巴地说道。
白狗:“w(?Д?)w?”
“你看,我就说。”亚历山大大笑着拍打着白袍人的肩膀,“逃避可耻,但是有用啊。叔不叔本华啊?这太叔本华了,真是叔叔又华华啊。”
说完,他又抽出一根劣质电子烟吞云吐雾起来了。
白袍人勃然大怒,伸手去抢他的电子烟:“混蛋,你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
罗贝尔紧跟着怒发冲冠:“我已经二十一了!”
“二十一岁?二百一十岁也没用!照样是小屁孩!”
“什么?”罗贝尔掐住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我最恨别人喊我‘小孩’!”
“呼呼呼,电子烟来咯。”亚历山大高举起烟杆,像小孩玩耍纸飞机似的傻乎乎摇晃着,足以使得任何认为他是幕后黑手之人都大跌眼镜。
这混沌的一夜,在三人的争执和打闹中匆匆度过。
纵使生命虚无平淡,时间仍如白驹过隙般无情地流逝着。
1454年第三天的黎明,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气氛中悄然来临。伴随着众人的骂声,无数生命在莱茵兰的黑森林中破碎。
1月3日,以一场毫无征兆的夜袭为标志,科隆军猝然突破了城堡坚固的城防,杜伊斯堡陷落,克莱沃军在撤退时相互踩踏,落入鲁尔河溺毙者不可胜计,克莱沃公爵仅以身免。
即便见证无数无意义的牺牲,征服的欲望就好似是唯一能为野心家带来存在实感的活动,今天的大地之上,人类仍在动荡不安,并将永远动荡不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