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计划’的关键,是通过模拟截取一段具象化的人类社会时期,以虚构的人格承载在真实人类社会中成长的人性,实验人员将精心准备的实验体投入虚拟世界,直到实验体以人类的标准死亡,再由实验者回收至硅基人格站,之后注入我们准备的合成人体。”
白袍人眼神复杂地对上罗贝尔的双眼。
“那就是你。”
“其实不止是你,还有江天河,她来自一个失败的培养皿,她的世界在预料之外的大规模战争中步入废土末期,我们考虑废土中成长的邪恶人性高概率无法符合要求。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将她投入了你的培养皿,根据我的观测,杂菌有效协助你进行了为期七年的学习工作,她虽然给你制造了不少麻烦,但会拖后腿,这才是真实的人类。”
“我不相信。”
罗贝尔用沙哑的嗓音否认道。
“我们的世界生活着这么多活生生的人,我不相信这一切只是虚拟的黄粱一梦。你要怎么解释图书馆里的历史记录,难道你要说,那些记录也是假的吗?就为了这点理由,虚构了上万年的记录?欺骗兆亿人类一起演戏?我不相信!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实现的工程!”
“且不谈实现你所说的事是否需要那么大的消耗,人类所能掌控的历史,除三代人的记忆之外,都必须通过文字或影像记录。”
亚历山大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你也说了,你只是‘看’到了记录,但记录中的历史并没有在你眼前真实发生过。记得我说过吗?人类是一种擅长双标的生物,不仅在价值判断上双标,你们对存在合理性的思维保护机制更是一绝。鲜有人质疑世上的不合理,而敢于质疑的胆大之徒,无需我们出手纠正,便被你们人类自己的‘教会’当作异端烧死了。
况且,我们根本没必要伪造人类的历史,不如说,伪造这一行为本身就会干扰实验。从地球上第一次进化出生物学概念上的人类,到外空间殖民的落幕,我们的公开资料库中存放着完整的人类物种记录。譬如,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是公元1454年1月2日……”
“咎瓦尤斯的前主人,查理·加洛林大帝,他在我面前出现了!”
罗贝尔的语气越来越软弱,但仍不愿意放弃。
可白袍人的话打碎了他脆弱的期待:“那也是咎瓦尤斯自带的功能,我们判断这样的设计会让使用者更有代入感。”
“什!”
罗贝尔震惊地拿起咎瓦尤斯:“可他明明还叫我去亚琛见他……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哦,那倒不是。”白袍人摸了摸下巴,“为了追求代入感,我特地把本人的完整记忆输入其中,别说是你,就算投影本身也完全把自己当作了查理曼吧。高级智能不仅善于欺骗别人,更善于欺骗自己。”
“……什么意思……”罗贝尔已经如霜打的茄子、雨打的苹果般蔫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认为那是查理的真心话。”白袍人叹了口气,往座位远处挪远了一点,留给罗贝尔更多的独处空间。
“还有……”
罗贝尔的语调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你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提到过布道者圣保罗……”
“保罗是我的同事,江天河项目的初始负责人,我说那些话,是为了让你认为我是圣父耶稣,但事与愿违,事态发展偏离了我的控制。”白袍人摇了摇头,“保罗确实欠我钱,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网债,影响极差,在他负责的世界出意外前就被调岗了。很抱歉 ,他并不是你所熟知的圣徒保罗,因为我们很喜欢给自己起人类的名字,你得知道,对我们这样的存在而言,有幸成为人类,哪怕只是拥有人类的名字,都是莫大的幸福。”
“……”
车队一路北上,众人全程漠然无话。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下,车队在夜幕降临前进入了克雷菲尔德郡,在克郡南部的卡尔斯特镇寻得了今晚寄宿的酒家。
车队停在旅店前,神情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的罗贝尔第一个走下马车。他走进旅馆大门,旁若无人地走上二楼,寻找到一间无人的客房便推门而入,紧锁大门。
匆匆跟来的伊莎贝尔连忙安抚了险些喊巡警的老板,将一袋钱币放在酒家柜台上,带着其余人急匆匆地走上二楼,敲打罗贝尔藏身房间的大门。
“罗贝尔!罗贝尔!——贝贝!”
卡尔满脸担忧地站在一边,伊莎贝尔则焦急地拍打大门:“你从下午开始一副不对劲的样子,你不是说你们男人没有每个月固定那几天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
房间里回应的声音宛如闷在被窝里似的沉闷。
“我想一个人静静——别管我了——”
伊莎贝尔脸上的担忧没有因此消失半分。
她不安地同卡特和盖里乌斯对视片刻,但都无计可施,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各自返回各自的房间,一夜无话。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半晌过后,万籁俱寂。
罗贝尔一把推开被子,悄悄走到门口,悄声问道:
“有人吗?”
“……”
无人回应。
他放心地站直身子,扭过脑袋,看着已经安然坐在小圆桌两边的二人,用平生罕有的力气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
“哎……”
今天得知的一切,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世界观。
一想到门外担忧他的同伴甚至不是他认知上的“活生生的人”,他的内心就涌现出无穷无尽的不安与孤独。
这世上,只有他和天河是人。
不,他们也不是人,他们只是实验人员精心构造的实验体。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反而打消了他内心的许多寂寞。
是啊,他们都不是“人”。所以,他们还是同类,他们仍然是同伴,家人,朋友……他并不孤独。
“年轻人,看来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亚历山大端起一杯酒——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瓶装在水晶瓶中的红葡萄酒。
“来,敬我们坚强的小伙子。”
罗贝尔走到桌边,拉出一把椅子,侧身落座。
三人聚在一张圆桌边商谈事关整个世界的大事,或许也是一出别开生面的圆桌会议。
“……能跟我说说,你们希望通过人类的人性获得什么。”
“完全没问题!”亚历山大高兴地举起双手,“那边的白色东西或许不能说,但我不受保密协议限制!就由我来为你解释吧!这一切都要从尼采,没错,就是那个写书都写不明白的疯子的理论开始!”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认为,世界不存在所谓的本质,人类借助器官对世界的感知本就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因此永远无法触及世界的真相。对人类本身的研究也日渐表明,物种的起源不带有任何天启色彩,完全是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选之子,事实是,人类只是大脑比较发达的猴子,等待人类的命运注定只有无尽的寂寞与虚无。而唯一能避免人类陷入虚无主义梦魇的希望——上帝,已经被人类亲手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