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护府的正下方,有个巨大的地窖。
地窖正中间的仓库里陈列着数百高大的书架,每一格都放满了书卷;左边的房间堆着各式各样的谷物种子;右边的房间则码着数以千计的铁器。
郦深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安西都护府下,竟有如此重地。”若非叶陵相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安西都护府下还藏着这样的玄机。
“此地本是一个避难所,藏着够一百人吃上十年的粮食,以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叶陵淡淡道,“苏都护来到西域后,在江相和玉大人的帮助下,暗中搜罗安西境内所有可以得到的书籍,悉数将之储藏于此。”
郦深惊愕道:“为何?”
叶陵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憧憬,以及深深的追思,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语气很轻,仿佛不是他在说,而是那位绝世名将借他之口,告诉后人:“因为,胡人可以夺走汉人的粮食,却不能夺去汉人的文化。”
郦深沉默了下来。
他听秦琬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胡人再怎么强大都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懂得破坏,每到春秋劫掠一波,满载而归便心满意足。哪怕汉人曾臣服在他们的铁蹄下,但刻骨的仇恨不会忘,终究有将他们赶走的一天。
但他们不能学习汉人的文化。
一旦他们开始接受汉人的文化,以汉人的方法来治理国家,那才是悲剧的开始——汉人会渐渐接受他们的统治,他们能长长久久地在这片土地上待下去,而种族,永远不可能是不鲜明,不去区分的。
汉人可以败,却不能沦为二等,没了脊梁。
阿史那思摩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他的手段有多狠戾,古往今来,游牧民族里,这样的领袖比比皆是,但喜欢汉学的可汗,一万个里面也找不出一个来。
“我知道,在您面前提起苏都护有些不礼貌,您也未必爱听,但这是苏都护毕生的心血。”叶陵定定地看着郦深,难掩悲恸,“苏都护曾对我说过,开启民智,这是教化之功。但西域之地,能少一本书,就要少一本。倘若有朝一日,高昌被攻破,就要将这里给烧了。如果这是罪孽的话,就让他一人来背负。”
郦深怔怔地看着巨大的书架,半晌方问:“那些粮食——是了,苏都护每年都会从粮食中选最好的种子,来年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种田的百姓。”这些种子往往比百姓自己挑选,留下来的种子要好,所以百姓虽然还是有留种子的习惯,却也习惯了每年都底价去官府买上好的种子。
此地若是焚毁,纵是胡人想要驱使百姓种田,来年的收成,即便风调雨顺,也不会有往年的三成。
“那这些铁器……”
“每件铁器,都是西域的一位工匠所铸,不光是铁匠,还有一些受命做些模具的木匠。”叶陵的神情是那么的骄傲,又是那么的悲伤,“他们所铸的武器上都有自己的名字,上头也有铭牌。苏都护将它们按照质量逐一排好,暗中则训练人手,按照排名顺序,只要人手足够,便潜伏在这些人周围。一旦发生战乱,如果不能将他们带走,就要将他们格杀当场。”
书籍、种子、工匠,这是每个文明最需要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能让胡人得到。
没有文明的游牧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头猛虎,纵然伤人,也能被击败。若令他们拥有了文化,便如同给他们装上双翼,已经不能说是猛兽,应该称作怪物了。
“苏藏锋,唉,苏藏锋。”郦深又是激荡,又是惆怅,许久方化作一句,“苏藏锋若能复生,我只盼能做他座下先锋,为他冲锋陷阵,助他光芒万丈。”
思及恩师,叶陵再也忍耐不住,明明是昂藏男儿,眼中却有了泪光:“不管是先帝、圣人还是江都公主,丝毫都没有祸及恩师的意思,但恩师——”已经不想活了。
谁能想到,穆皇后当年轻轻的一点,会生出这么多爱恨纠葛?一代军神的结局,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郦深长叹一声,低低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倘若苏藏锋还在,阿史那思摩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世事不能重来。”叶陵惨然道,“即便重来,结果也未必会更好。”
这个时间已无苏锐苏藏锋,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唯有郦深郦叔远。
郦深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堆满藏书的高大书架,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毅然道:“我明白了。”
武成郡公力抗柔然,大破吐谷浑;苏锐将突厥逼得毫无喘息的余地,又布下如此棋局。倘若安西沦亡在他郦深的手上,他有什么颜面去见武成郡公、苏锐,去见穆淼,以及对他寄托了厚望的进度公主,还有黄泉下的列祖列宗?
叶陵静静地望着郦深——这个地窖的存在,就连江柏和玉迟都不知道,唯有江都公主。
是的,唯有江都公主。
没有人知道,他曾单独见过江都公主一面。
世人都有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自打圣人是太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有无数人往苏锐这位绝代名将身上泼脏水,以讨好未来的皇帝。安笙却担着风险,安排他与江都公主见了一面。
那时候,他才知道,江都公主竟丝毫不怪苏锐,非但不怪,还对苏锐仰慕备至,钦佩有加。
他永远没办法忘记江都公主对他说的话:“你甘心苏都护忍受这样的耻辱,在青史中也留有抹不去的瑕疵么?他本该是个完美无缺的绝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