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与自己同样身份的百十名青壮年奴仆,哀哀嚎嚎,凄凄惨惨,与一家妻儿老小做着生离死别,陈庶忽然感觉像自己这等父母早亡又没有妻儿拖累的孤家寡人好像也不错,至少在眼下这场明显有去无回有死无生的远征中,不用经受这等肝肠寸断的别离之痛。
待几十名奴仆告别完后,在押送兵士不耐烦的催促下,抹着眼泪,垂头丧气,向着江陵城逶迤而来。
深秋临冬,寒气如刀,剜肉侵髓,冷不堪言。所有奴仆仅仅穿着一领单薄麻片缝制成的窄短袍服,露着双臂与双腿,走在路上控肩缩背,如同瑟瑟发抖的一只只鹌鹑。
押送的兵士似乎急着将他们押送到地头后,去忙别的事情,面色急躁,一路上不住大声呵斥,催促他们加紧赶路。
出乎陈庶一干奴仆意料的是,押送兵士全身甲胄,背负弓箭,手执刀矛,与以往一样凶神恶煞,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仅仅厉声呵斥他们而已,而没有对他们狠狠抽打,更没有一不如意不管他们死活直接用锋利的矛来捅。
“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赶紧快走,别耽误爷们下一趟差。也别都跟死了老子娘一样,哭丧着脸,到了江陵城,有你们的福享。”押送兵士不耐烦的骂着。
陈庶以往也与江陵城的兵士打过不知多少次交道,无一例外,尽皆差事当的懒懒散散,不甘不愿,不死不活。而今这些兵士神情陡变,一个个这般勤劳王事,甚至带上了几分急迫之感,让他大感陌生。
至于对兵士话语中的“有你们的福享”,只以为是说怪话,心头越发感到绝望。
他们都是大将军黄极忠在江陵城南一处偌大庄园的奴仆。那座庄园占地有数千亩,奴仆婢女数不胜数。几日前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江陵兵士冲了进来,将黄极忠的亲族眷属、以及敢于反抗的死忠份子,全部砍死,埋入一坑。其中挖坑的奴仆中,就有他陈庶。
那时陈庶才知晓,大将军黄极忠,那位高高在上宛如山岳一般挺立的男人,已经被杀死了,他家族的所有财货、土地、粮食、作坊,包括他们这些奴仆,全部充公,划归临江王国所有。
陈庶与父母都是庄园最底层的苦力奴仆,并且父母因为繁重劳作早活活累死,黄极忠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对陈庶来说就像是一个符号,并没有多大感情。
——死了就死了呗,不过换一个主子,一样的鸡狗猪不如的辛苦劳作,不值当高兴,也不值当悲伤。
而果不其然,新主子很快就到,只是出乎陈庶意料的是,新主子竟然比黄极忠还狠。
那是一位身躯高挑神韵脱俗的贵女,顾盼间美目泛辉,凛然生威。抵达黄极忠这处庄园,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所有奴仆召集起来,清点出他们这批精壮,派遣兵士急急押送到江陵城去。
听闻是江陵城有一批军粮,要押送到千里外的垓下城,缺少运输的奴仆苦力。
自古像服劳役、修陵墓、运军粮,对于他们这些奴仆及平民来说还有个好,无异于去送命。出去十个人,最后能够活着回来一个两个,已经是侥天之幸。
因而闻听这个消息,他们这些奴宛如被判了死刑,感觉天都要崩塌了。也因而那些奴仆与家人离别,那等凄惨悲伤,毕竟没有意外的话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眼看到家人了,像淳朴贴心的婆娘、活泼可爱的儿女、白发苍苍时日无多的爷娘,自今而后可就再也看不到。
在兵士们不耐烦的催促下,虽然心头悲怨,一干奴仆还是迫不得已加快了脚步。
进入了江陵城,兵士们径直将他们带到了城北的一大片粮仓前,交给了接收的一名三角眼、尖嘴猴腮的精瘦小官后,立时拿着回执,急匆匆返回庄园而去。
庄园的土地、财货、作坊、粮食等的清点,还等着他们也去出一分力呢。而出一份力,就有一份收获,故而这些兵士热情高涨着呢。
在等待小官交接他们的时刻,陈庶转头四望,发现粮仓前满满当当停着不知多少辆牛骡板车。上千名与他们一样正值青壮年的壮丁,“嘿”“吼”口里不住喊着低沉有力的口号,也不怕冷,全部脱光了上身衣袍,露出紫黑的躯体,肩扛手抬,将粮仓内的粮食一袋袋不住运出来,垒放到板车上。
深秋空气冷寒,这些壮丁却浑身热气直冒,大汗淋漓,宛如热釜缭绕出的蒸汽。
这一幕完全将陈庶给看呆了。
“一群有力气没地方用的傻驴!”这些壮丁一眼可以看出,有很大一部分是与他一样的奴仆,其余则明显是城内的平民,对他们这般玩命一样的劲头明显理解不了的陈庶,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运送军粮,无异于去送死,一个个竟然这般精神百倍,干得热火朝天,这不是一群傻驴是什么?
“你们就是黄极忠庄园的奴仆?其中没有管事什么的吧?哦,管事都被杀了。好好,都是受苦的奴仆就好。”那名小官接收完毕,将兵士们送走,咳嗽一声,转而面向他们开始训话,“军粮运送紧急,时间急迫,我就长话短说。这一趟军粮运送,大楚长公子有令,不白差遣你们,每人分给十亩地,一块两庹长的厚布,一套冬日的厚衣裳,并且路上都让你们吃饱。至于一路上的活计嘛,这不是有牛车骡车,不用以往需要你们肉身去拖拽。这么远的路,时间这么紧,王国将牛骡都征集了起来,你们只要路上赶好车,保护好粮食就行。玛德,真是便宜你们这些货了。”
说到最后,小官忍不住忿忿骂了一句。
三角眼精瘦小官话语一落,所有奴仆像是炸了釜一样,乱糟糟不住口叫着:
“这、这是真的吗?给衣服,让吃饱,还不用拉车?这、这不是死不了了吗?”
“是真给十亩地吗?可是我们都是奴仆,最后还不是要落入贵族老爷手中?”
“对啊,而且我们马上就要运送军粮,即使给我们土地,怎么接收?”
……
“都给我闭嘴!”被奴仆们蜂群一样“嗡嗡嗡”吵得心烦,精瘦小官瞪着一双三角眼,凶光直冒,破口大骂,将一干奴仆骂的噤若寒蝉,“十亩地的凭证,厚布,衣袍,现在统统发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去旁边排队领取。有家人的,滚回去送给家人,后面根据凭证自然会将土地划给你们。像你们原先的主子黄极忠,有的是土地,够你们分。至于你们奴仆的身份,出了这趟差事,自今而后全家全都变成平民了。要是没有土地,可以租种王国的。王国这次死了一大批贵族,收回了不知多少土地,就等着你们这些蠢货去种。你们不是有牛劲吗,接下来有你们的使处。”
运送这趟军粮,有这么多好处,还能够变成平民,直接脱了奴籍,这简直做梦也不敢想啊。
被三角眼小官充满嫉妒破口的辱骂,所有奴仆反而尽皆信了,齐齐欢天喜地,兴奋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