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西铁区,当时的西铁区里,遍布了这样的工厂!”
“工厂里除了技术员以外,没有严格的工序分工,大家会什么就干什么,今天你在浇铸堆旁倒腾燃料,明天就要清理工厂废水结成的冰。”
“除了头顶的安全帽,整个工作流程没有任何安全系数可言,伸手就能碰到两千度的铁水!下班之后的所有活动,都在宿舍里完成。一张桌子可以打牌吃饭听收音机,还可以洗澡的时候把脚放上去搓泥,在饭缸里还能挑出几根弯弯曲曲的毛,然而通常情况下,是找不到肇事者的,只能骂一句“草你妈”然后继续吃。”
“在工厂里啊,打架什么的也是常事,出门在外钱都得贴着肉搁,少了几块钱或者发现有人装病不上工都会引起人民群众的公愤。工厂里上班不用打卡,大家都是互相监督,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活干,但上工一定得自觉有“眼力价儿”,看谁累了就上去帮把忙,要不然东北汉子分分钟教你怎么做人。”
“打完架,还得继续一块干活!”
“在厂里,虽然过得也没那么好……但是大家依然,以作为一名西铁区的工人为荣!”
“现在的人,都不知道,我们西铁区当年的厉害,人人都骑自行车,放到全国也是工业重镇,那会小伙子只要是能进工厂干活,小姑娘们都挺着胸往上蹭,进了工厂你就算是国家的人了,国家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生老病死,进不了工厂,你屁也不是。”
李狗成,真的是醉了,他打了个酒嗝儿,醉眼朦胧,他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他满腔的仇怨,无从发泄,只能对着面前的手机,不停说话。
“可是,时代一下子就变了,二十多年前,国家大撒把,一家又一家的工厂倒闭,工人不是下岗就是买段,留下的都是资历老的干活麻利的。慢慢的,活也没那么多了,但是我们都习惯了,下海做二道贩子我们干不来,只能留着继续干活,没准哪天政策改了,待遇就又好了。”
“可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一天……但对付活呗,还能死咋的?”
“挣得少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有活就干,做苦力。有孩子的更憋屈,老婆为了给孩子教学费,还要到黑舞厅陪汉子跳舞,一晚上也能挣个十几块。我们那个工人区有结婚的不住宿舍,但是没钱交不起供暖费,晚上烧煤取暖活活在家全熏死了。这是常事儿,大部分熏死的都是老人,年轻人少点。”
李狗成此刻,把手机举了起来。
直播间的镜头,此时对准的,正是林弦。
李狗成,盯着林弦的侧脸。
“年轻人,你刚刚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往前走呢?我告诉你哈……走不了啦!时代,早就抛弃我们啦!”
“我们一辈子都在避免被环境撕碎灵魂,避免被时代吞没人生。”
“不过话说回来,这王八蛋狗厂长,要是能死,我们的安置费,要是还能拿回来,那我还是能乐呵几声的,我会去工友们的坟头,跟他们报个喜讯……也不知道这样的场景,能不能看见……这场景,就跟梦里的景儿似的。”
“真能美梦成真吗?真想那梦境成真啊……这样的美梦,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
……
东北,夫余市,横穿夫余市的铁路边。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沿着铁路行走,她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饲料袋子……
袋子里,装着各种废品,主要是水瓶子,也有纸壳子。
这条铁轨线路,是她的最后一站了。
她之所以回到这里。
是因为她的“家”就建在铁轨边。
或许是因为捡垃圾无聊。
也或许是因为害怕走夜路。
老妪的手里,攥着手机——是那种只需要几百块的二手老式智能机,能微信支付,也能打开短视频软件。
而老妪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画面,竟然正是“怦然心动”的官方直播间。
老妪背着饲料袋子,沿着铁轨走的时候。
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声响,偶尔也看几眼手机屏幕。
但就在这时。
老妪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听到了林悠的疑问!
她在手机这头,幽幽的一叹。
“都快要入土的人了,怎么往前走啊?”
“工厂倒闭了,我儿子也死了。”
“儿媳带着孙子改嫁,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了。”
“但我还不想死……我想治病,我想多活几年,我想再看一眼我孙子。他应该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吧!再看一眼我孙子,我就能死而瞑目了。”
“儿啊!娘得活着。”
“你的儿子,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老婆……你的前妻答应过我,等孩子,考上了大学,就把孩子,从南方带回了,给你扫墓。”
“我要把钱攒着,给孙子,包一个大红包。”
“等见过了孙子,娘就能去那边找你啦……娘得告诉你,你儿子长啥样,对不对。”
“但卖废品,挣的钱太少了,娘这身体,还得吃药,要是这些年,拖欠的退休金,能补上就好咯……”
“儿啊,也不知道你投胎没有!你要是已经投胎了,娘到了那头,肯定是看不见你啦,但这样也蛮好,你得往前走,别回头……往前走……”
……
南方沿海,鹏城。
会展中心前的十字路口。
当其他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时。
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名,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等活儿的农民工。
这些农民工,大多都是中老年人。
他们在等劳务中介,过来招人,去打零工。
运气好的话,他们能接到一天二百块的工作。
一个五十来岁,满脸褶皱的工人,正蹲在路边,嘴里叼着一支廉价香烟。一只手抓着手机——他只有一只手;手机横在他的掌心里!
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的也是“怦然心动”的直播间!
他的旁边。
有略微年轻一点的工人,碰了碰他。
“老胡,太困了,劳务中介还得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你讲个段子吧,这里就属你最幽默!”
蹲在地上的老胡,没有转头。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珠子,都像是要掉进屏幕里。
“我啥时候讲过段子?你看我像不像段子……”
旁边的工人,哈哈大笑。
“你们东北那嘎达的,说话就是好玩儿。”
蹲在地上的老胡,撇了撇嘴。
“说多少次了,我们说的都是普通话,没有口音,没有口音的……”
老胡愤怒的咒骂了两声。
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屏幕。
“张明德,你也有今天啊,老子可被你给害惨了。”
而就在这时,蹲在马路边上的老胡,听到了林弦的叹息。
他也跟着,幽幽的叹了口气。
“一直对付过呗,不然还能咋整?”
“往前走?说得容易……我当年在厂里,是劳模,是钳工,可是在车间工作的时候,我负了工伤,变成了残疾……因为张明德这个王八蛋,我的安置费,补偿款,都没了。”
“我当年就在工厂外面哭,工厂外的大街上,却在放着歌……“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可我不明白,凭什么,就让我们这些工人,从头再来?怎么从头再来。”
“我的手都没了。”
“诶……怎么往前走呢?至少张明德得死吧,至少能把我的安置费和补偿款,都还给我吧!我他娘的……不想在这边儿打工了,我想回家……我想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