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既有法国士兵的,也有从甲板上负伤坠落的英国佣兵的,而更多的尸首则是直接落入了海中,在几道波浪的拍打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咸湿的海风里,悄然多出了一丝血腥味。
这艘来自英国的武装商船最终还是脱离险境,在呼啸的海风中缓缓朝着港外驶去。
所有桅杆上的风帆都已经升起,劫后余生的船员们恨不得此时能来一阵暴风将他们顷刻间送回母国的海域上。
尽管还没有完全离港,但至少那些全副武装的法军士兵们是不能给这艘商船造成任何威胁了。
英国船长一屁股坐在淌满血水的甲板上,扭头看着在视野中逐渐缩小的加莱港,脸色苍白地在胸口画着十字,感谢上帝庇护自己逃离了这帮该死的法国疯子之手。
只不过,他的感谢似乎有点太早了。
突然之间,只听加莱港四周接二连三地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紧接着,在英国船长的视野之中,只见成百上千道黑影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并且在视野中急剧扩大,简直没有半点反应时间。
“炮击!趴下!”
佣兵队长大喊一声,飞扑向船长将他按倒在地。
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斜在这艘商船周围,尽管大多数炮弹都只是落入海中溅起一阵浪花,但还是有十数颗重磅铅弹砸进了商船船体之中,令整个甲板都如地震一般摇晃起来。
一轮炮击之后,在飞溅的木屑和尘雾之中,英国船长怔怔地探出身子。
他这时才看明白,那部署在加莱港周围的十几门海防炮台已然将炮口瞄向了这艘商船,不,应该说法国人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这次炮击。
不止如此,在加莱港四周的高地和丘陵上,三十多门野战火炮也都提前部署完成,同样是将炮口对准了港区之内的舰船们。
英国船长几乎放弃了思考,他失魂落魄地望着港口内外那缕缕升起的硝烟,完全不理解法国佬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在这将近六十门岸防炮的轰击下,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注定要葬身于这片异国他乡的海域了。
...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又持续了数轮,英国商船已经在炮击下失去了全部动力,船体也在大规模进水,要不了几十分钟,这艘大型商船就要化作千百年后的一道海底遗迹了。
远处的卡维尔中校确认那艘舰船开始沉没之后就放下了望远镜,面无表情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官...”中校的副官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几次之后才开口道:
“既然敌舰已经丧失行动能力,我们该立即打捞俘虏那些英国间谍了,如果他们真的是来对加莱港图谋不轨,我们应该能审问到许多情报。”
说实话,即使是这位副官也不相信自己长官的判断,那艘普普通通的大型商船上怎么可能满是为了破坏加莱港而来的英国间谍。
“不!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卡维尔中校忽然摇头,目光无比坚定,狠狠地盯着整个港区内悬挂着英国旗帜的商船们:
“现在所有英国籍船只都有可能是入侵加莱港而来的。”
副官两眼一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您的意思是...?”
卡维尔中校不容拒绝地下令道:
“即刻向全港发布通告,任何舰船现在都不得离港,让士兵立刻控制住所有英国舰船的船员;另外,一旦有任何擅自离港的船只,允许岸防炮台和炮兵团自由开火将其击沉!”
...
很快,卡维尔中校的命令就被传达到了整个港区。
毫不意外的是,这条命令在船长们之间,尤其是英国船长之间瞬间引发了一片恐慌。
其余国家的商船大抵都察觉到了,这是英法两国之间的争端,与他们并无干系,于是基本都选择服从卡维尔中校的命令,在加强戒备的同时暂且留在港内。
至于英国商船们,几乎没有船长下令让全体船员放弃抵抗,选择平白无故地将命运交给这群法国人来拿捏。
那些小型纵帆船仗着自身的速度和灵活性,在收到消息的瞬间便立即起帆离港,以最快的速度向公海逃窜。
部署在岸上的火炮则立即遵循命令进行阻击,这些火炮在这几个小时内打出的炮弹总量甚至超过了过去数年,铺天盖地的炮火网络毫不间断地朝着港区水域宣泄而去,港区周围的山林甚至都被一股挥之不去的白色硝烟所覆盖住。
而笨重的大型商船们也非常清楚,他们如果贸然向外突围,以他们船只的速度和灵活性,极有可能会在法国人的炮火之下损伤惨重,大概率是像最初的那艘武装商船一样葬身海底。
因此,几艘大型商船的船长们在极为短暂的沟通之后一致同意放手一搏,选择最为铤而走险的对策:
他们将武器分发给水手和船上的护卫们,趁着法军分散控制各艘船只之时,主动从船上杀出,汇聚在一起组成临时部队,试图直接从陆地上攻占加莱港。
这项决策很快也得到了其他英国船长们的支持,不少英国船长都咬牙加入其中,仅仅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将近两千名英国水手就已经集合在一起,气势汹汹地准备夺取岸边那十几座海防炮台。
而位于指挥所的卡维尔中校在洞察了英国人的意图之后却并没有任何慌乱,反倒是十分满意地笑了一会儿,随即才命令驻防部队收拢兵力,集中起来与英国水手在港区内进行巷战。
突如其来的战火很快就烧到了加莱港的城市区域。
尽管法军在兵力上占尽优势,但是在城市蜿蜒曲折的小巷街道中进行巷战,法军的数量优势也根本施展不开,只得逐街逐道地与英国水手展开近距离交火,甚至是贴身的白刃战肉搏。
平民们胆战心惊地躲在家中,紧闭门窗,默默祈祷着这场无妄之灾能够尽快结束。
刀光剑影与缕缕硝烟成为了今夜加莱港的主题,几乎每条街道上能看见拼命搏杀的法军士兵与英国水手。
许多人的身上早已是布满血渍,仿佛是从血池中走出来的一般,也不知那是敌人留下的还是自己留下的。
激烈的战斗交火一直到了晚上九时才勉强分出胜负。
虽然英国水手们由于装备和组织均逊色于正规军队,在战斗中很快落入了下风,但依靠着复杂莫测的城市地形,法军士兵也付出惨痛的代价才将这些水手们最后驱赶聚拢至一座小型碉堡内,准备进行最后的围剿。
而正当所有人以为这场闹剧与冲突要以英国人的投降而收尾时,加莱港外的海域之上又突生变故。
朦胧月色之下,五艘悬挂着皇家海军旗的四级重巡洋舰划过破碎的波浪,公然朝着港内驶来。
很显然,这支巡弋于英吉利海峡的护卫舰队此时也从逃往出去的商船口中得知了加莱港内发生的一切,迅速赶至加莱维护本国国民的利益。
而在驻防部队的指挥所内,随着英军战舰逼近,一众军官们都能用望远镜看清对方旗舰所打出的信号旗,那是请求沟通联系的涵义。
然而,卡维尔中校表示英国人的沟通请求不过是接近港区的卑鄙借口,他们的实际目的,是要为现在仍然据守在城区的英国间谍提供增援。
因此,回应皇家海军的并不是法国军方派出的代表,而是六十门火炮齐射所渲泄出的铺天弹雨。
港口内的商人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英国皇家海军的战舰正在遭受法兰西的炮兵轰击?!
如果说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还都只是法国军方与英国民众之间的矛盾,只能算作严重的外交事故,那么现在,法兰西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大不列颠一次赤裸裸的军事挑衅了。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世道,难道又一次英法战争即将打响了吗?
此时此刻,港内的商人们大都只有这个想法。
而海面之上,陡然遭受炮击的英军战舰也立即换下了代表友好沟通的信号旗,五艘重巡洋舰也在极短时间内调换阵型,排列成一字线列,将他们的半数火炮对准了加莱港区。
或许是为了避免误伤其他国家商船,也或许是不想扩大对法冲突而仅仅做出一个警告,皇家海军在调换阵型之后并没有急着进行还击。
然而法兰西的岸防炮兵们却根本没有理会皇家海军的动作,在装填完毕之后就立马进行了第二轮轰击。
连续遭受两轮炮击的皇家海军也终于放下了谈判协商的可能,立即以炮火回应法国人的挑衅。
上百道火舌接连绽放在漆黑的海域之上,阵阵炮弹在尖锐的呼啸声中毫不留情地砸向加莱港,几乎每一轮炮击都能将数个繁华的街区沦为碎石遍地的废墟。
由于天色已黑,再加上双方距离也差不多都在彼此的极限射程左右,因此英法双方的炮击也都很难以对彼此的火力点位造成有效杀伤。
但尽管如此,两边却谁也没有主动结束这场炮击的意思。
连绵不绝的火炮轰鸣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几乎小半个加莱港的城区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而皇家海军的五艘重巡洋舰也同样遭受到了轻重不一的战损。
一直到第二天接近黎明时分,几乎弹尽粮绝的炮战双方也仍然在这片海域对峙着,谁也没有主动让步屈服。
而就在双方对峙不下之时,英法双方的海军增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消息,赶到了这片炮火连天的是非之地。
法兰西的北海舰队与皇家海军的一支主力舰队分别从西方和北方赶到了加莱港。
当加莱港内的平民和商人们在看到两大列强的主力舰队增援于此相遇时,他们都纷纷忍不住捏了把汗。
倘若这两大主力舰队也一起加入到这场军事冲突之中并在这里上演一场百舰规模的大型海战,那么一场新的英法战争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令所有人感到万幸的是,两大舰队的指挥官都在这时保持了十足的理性。
他们彼此之间派遣使者搭乘小船前往对方的旗舰上协商,并很快就达成一致,双方都同意先行放弃冲突,并将后续的一切麻烦都交给外交官们来处理。
随着两大舰队达成和解,在加莱港内持续了一整夜的炮击也就宣告结束。
五艘受损的英国巡洋舰并入了这支主力舰队之中一同返航,法兰西北海舰队则是入驻停靠在加莱港内维持秩序,所有商船的通行也都恢复了正常。
尽管看上去一切都很快恢复到了平日的模样,但加莱城区那一片片狼藉废墟和狰狞弹坑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人们,这起事件,可不是双方握手言和之后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了。
若是处理不当,两大舰队或许在不久的某一天还会重聚于加莱港区,只不过到了那时,双方之间恐怕就必定少不了兵戎相见和腥风血雨了。
军事上的冲突或许已经结束,但政治与外交的冲突,现在才刚刚开始。
......
仅仅一天之后,6月4日,距离加莱港仅仅四百里外的巴黎就已经得知了北部港口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
舒瓦瑟尔庄园内,公爵瞪大眼睛看着这份最新呈上来的急报,一向沉稳的他一时间竟也有些失态。
“和英国商人进行了交火并和皇家海军发生了炮击...?”
舒瓦瑟尔公爵放下手中报告,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着,这位公爵极为少有地露出了心烦意乱的神情:
“巧合吗,不,这种节骨眼上,不可能是巧合...该死的,能有这种手段的...”
而在深思熟虑良久之后,舒瓦瑟尔公爵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眼中凶光毕露,喃喃自语着:
“既然这样,也就只能将计就计了,不管凡尔赛宫作何反应,只要战争打响,我就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
几乎是与此同时,凡尔赛宫,国王套房内。
路易十五听完了新闻秘书紧急求见的汇报,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陛下...”新闻秘书屈膝在地,以最恭敬卑微的语调小心补充道:
“英国大使贝图拉男爵已经赶到了凡尔赛宫,他扬言法兰西必须要对这起事件有个解释。”
但路易十五却像没有听见一般,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将思绪飘向了何处。
而国王陛下最亲近的侍臣们都知道,陛下的思绪,大概率是飘向舒瓦瑟尔公爵了。
“我明明警告过他,我明明警告过...”
良久之后,路易十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的呢喃起来,国王的声音低沉且寒冷,肃杀之气已然溢于言表:
“舒瓦瑟尔,我的兄弟,你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