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么久,不过六年零三个月……”陆夫人开口应声。“当时我杀了河对岸观海镇宁远公全家,留了这个孩子做义子,爹爹来寻我,嫌弃我杀戮太重,咱们大吵了一架,不过在那之前,大约快十年前吧,我寻大司命参加仪式,强行登天池成了点选,爹爹便震怒,从此不愿意认我了。”
“不错,我六年前来这里与你吵了一架。”陆惇神色愈发挣扎。“婉儿,你名字叫做婉,可却从小性子野,修行的事情,当年杜郎的事情,后来又自行嫁人的事情,都是你自决的,便是点选的事情我也拦不住你,更不要说你都成了一方诸侯还想干涉你了……”
“爹爹还是有怨气。”陆夫人幽幽以对。
“不是怨气。”陆惇停顿了一下,哽咽以对。“是觉得对不起你……你母亲去的早,我只是一味呵斥与打骂,若不是我过于严苛,与你生分,你也不会事事自决,半点不愿意倚靠我,以至于到了今日的局面……我现在想一想,当年不拘是哪一处,只要顺了你的心意,哪里还有后来的事情?尤其是杜郎身死前线……”
陆夫人原本眼神已经生动起来,但只是生动了片刻,听到这里,直接打断:“若是这般说,爹爹不免也太自以为是了,我自绝自立,一步步走到今日,皆是我一厢情愿,谈何归咎于爹爹?两个丈夫,更是自家身死阵前,与爹爹无关!更不要说,我走到今日,并没有半分后悔,便是将来结果,最多一死而已,我一个寡妇,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又怎么会惧怕一死,归咎于谁,未免可笑?”
“你有你的想法,事到如今,我既知错,又如何会再与你辩论?”陆惇神色哀婉。“我今日过来,只是要告诉你,为父多年都错了……仅此而已。”
说完,陆惇难掩哀色,一时泪如雨下,却连掩面都不能。
而之前还呵斥宇文万筹哭唧唧丢份子的陆夫人,此时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茫然坐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风再起,波涛再乱,眼泪已经干掉的陆惇缓过神来,终于起身,却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醒:“黜龙帮愿意让你去做龙头,但要先交出这二镇……如果荡魔卫那里尽力阻拦,可以缓一冬,但黜龙帮决心已定,真缓一冬,最后反而没了转圜……婉儿,你若实在不能心平,就逃了吧,硬碰硬是不行的,外面全是宗师。”
说完,其人终于支撑着石桌起身,然后离开了。
就好像他来的时候那般,陆惇走的时候也无人阻拦,从听涛馆走到听涛城,过了河,进入观海镇,再出城,逆流而上,三更天的时候就回到了黜龙军军营中……李定早早歇息去了,其余白日开会的人居然都还在,众人汇集在仓库内,听陆惇细细说完了他此行经历,不由心中欷歔,却也无可奈何,便都告辞,说是等明后日城内反应再做军议。
走出仓库来,往歇息地方而去,暗淡的星光下,还在沉浸于陆夫人过往经历的张行看到了明显失落的贾越,不由心中微动,然后招手,喊了许敬祖一声,而被隔空提拔了头领的许敬祖闻言,立即如一只猫一般悄无声息跟上了上去。
当夜无言,翌日,贾越自自己营中起身后不免忙碌,许久没有回到自己营中,很多事情都要了解,伤亡如何,部队内是否有退役与升迁,李定有没有公平使用自己的直刀营等等……一番计较下来,其实都还好,主要是李定在几次战斗中都把直刀营当做最后突击的主要力量,部队对此普遍性比较满意,唯一麻烦的是,确实也有不少军官离开了,河北各处和北地南部都缺官员,这些中级军官包括高级官员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折腾了一整日,贾越好不容易整理好营中事务,见了新来军官,可转念一想,将来北地平安后自己很可能要留在北地,未必还会管军,便有些焦躁;再想到黜龙的事情,不晓得事情能不能成,又会不会为此损失许多儿郎性命,更是不安;最后想到眼前,那陆夫人同为点选,却固执至此,这一整日都没有回复,怕是要自寻死路,还牵累北地大局,不免更加烦躁。
当然,最可恨的是这种无能为力感,想当年自家成了点选,杀人便能夺气,便自诩能横行天下,与张行一起坐船出海到了河北,也真遇到了乱世,可是真杀起人来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贾越本以为自己可以无视那些死人的挣扎、喊叫与眼神,专心做一把直刀,结果还是很艰难。
而数年后张行的重新出现,与其说是压服了他,倒不如说是解救了他。
他简直不敢想,要是没有张行,自己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走火入魔,然后被白三娘、雄天王这样真正的大侠、高手一刀了断,为民除害?不然呢?
但是,明白归明白,或者正是因为明白之前自己的浑噩,贾越反而愈发放弃不了这个身份,他越来越渴望证明这个黑帝爷点选的价值……上天池黜龙当然是个好方法,甚至堪称终极的方法,但和平统一北地不也是如此吗?使具有北地色彩的黜龙帮统一天下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同为点选的陆夫人用这种情绪化的方式处理问题,不免让贾越有些联想起当初的自己,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行事不正。
正想着呢,门外忽然有人来问:“贾大头领可有时间,小可有事做询。”
贾越微微皱眉,他当然知道来者是谁,能这个时间在满是兵马的军营里自由出入,来到自己所居的营区核心位置直接发问的,只能是黜龙帮头领,而这位头领,还是他比较熟悉的一位,也就是之前留在神仙洞协助他做联络的许敬祖。
照理说两人也算是有一番革命情谊了,但实际上,贾越本能的不喜欢此人,就好像狗不喜欢猫一样。
只不过份属同列,到底不好拒之门外罢了。
许敬祖进入被征用的房间,看了看对方神色,然后方才寻了个桌前的小凳放在对方桌案一侧,坐下来问:“贾大头领,在下冒昧来问,你是不是也觉得陆夫人不会来了?”
贾越点了下头。
“那要是这样,贾大头领是否觉得可惜呢?”许敬祖挪了下屁股下的小凳,沿着桌案靠近了一步。
贾越又点了下头。
“那具体为什么可惜呢?”许敬祖继续挪近一步。
贾越稍微后仰,避开逼近的对方,蹙眉来言:“本来可以皆大欢喜的事情,就因为自己不切实际的野心死伤累累,当然可惜。”
“其实要我来说,可惜的不止是大局,还有陆夫人本人。”许敬祖不再挪动凳子,反而也作态后仰笑道。“因为昨夜陆夫人必然是心动了的……人之常情嘛,哪有亲父如此诚恳而不动摇的人呢?只是心中一口气堵住,不能平而已。”
“确实如此。”贾越沉默片刻,再三点头认可。“所以更可惜。”
“若是贾大头领也觉得可惜,我们能不能想个法子,帮陆夫人捱过这一口气呢?”许敬祖再度向前贴了过去。
贾越这次没有避让,而是蹙眉认真来问:“你是说给她给台阶?可是首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名分也好实际也罢,是一分不会让的……实际上,咱们心知肚明,陆夫人固然可惜,但她在咱们整个帮面前又算什么呢?我今日在军中问的清楚,连军中对鹿野泽战后忽然大举赦免都不满意,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会为她特事特办,而且还是龙头,还要自主?”
“贾大头领,我说的是捱过这一口气,又不是说替她出了这口气。”许敬祖耐心听完,似笑非笑。“你想想,陆夫人心里其实已经被陆司命给捅虚了,那无论是什么法子,只要过了这表面上的关卡,后面怎么处理不都无妨嘛……怎么就想着对她服软呢?”
“许头领,你若有主意,不妨先说出来。”贾越终于主动把耳朵靠了过去。
“主意很简单,请大司命明日如昨夜陆司命那般往城里走一遭,只说是去劝劝陆夫人……进了听涛馆,到了陆夫人跟前,大宗师伸手一抓,把人直接抓走便是!”许敬祖压低声音,言辞荒谬。“都不用回营,直接带回神仙洞看管起来。”
“荒谬!”贾越一愣,然后即刻拍案。
“这种事情谈何荒谬,自古至今,以高手胁迫对方主君以求合约让步的,数不胜数。”许敬祖言辞恳切。
贾越再度一愣,还是不解:“既如此,为何首席没有用此类计策?你又为何不直接向首席进言?”
许敬祖干笑了一声,勉力答道:“道理很简单,也很充足……一来,咱们跟陆夫人是敌我,咱们去人家就得防着,可是荡魔卫立场既中立又尴尬,去那里反而大家都觉得合乎情理,也不会有人防备;二来,咱们这边只是宗师多,去的多了人家就警觉了,这种事情还是大宗师来的利索;三来,这种事情到底是个诡计,谁用了就是耗费谁的信用,而首席正要收服北地人心,宁可打一仗也不会用这个诡计的,那我又怎么可能建议让咱们去做呢?”
贾越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我说荒谬也是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这要耗费大家的信用,人家荡魔卫不知道吗?”
“荡魔卫当然也知道。”许敬祖继续笑道。“只是呢,这不是蓝司命爱女心切吗?不是荡魔卫正在内乱,也想要局势稳定吗?不是七位司命,一位死了,一位被首席请去邺城喝酸梅汤,再来一位陆司命撑不下去,大司命接受不了吗?和平解决北地这件事情,荡魔卫比我们其实更着急,最起码陆夫人这件事,他们更着急,不然也不会急匆匆过来了。”
贾越若有所思,俨然动摇。
而许敬祖也继续道:“至于我为什么来找贾大头领,其实也是因为这件事只有贾大头领方便去找大司命……不要用咱们黜龙帮的身份和名义去说,就以北地出身的黑帝爷点选身份去见大司命,说不忍见到黑帝爷点选自相残杀,然后痛陈利害便是。”
贾越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朝着身下还没来得及起身的许敬祖拱手一礼,便从几案另一侧绕出来,直接推门去了。
夜色如琳,一时也不晓得结果。
只说第二日,军中召开大军议,双方首脑在内,到领兵头领俱全,张首席先做询问,下面领兵头领们各自发言,却是几乎一致,都认为应该尽快开战,省得拖入冬日。
倒是几位大头领里面,有几位建议等几日,看南面能不能把千金教主请来,若是千金教主能到,那便是陆夫人强行立塔也不怕,大不了强冲,万一受伤,请千金教主救一救。
张行犯惯了举手病的,听完后自然要大家一起举手,而且还建议大司命和三位司命一起举个手,先适应一下。
然而,大司命听了半日,此时却忽然起身,阻止了举手。
“张首席,昨日陆司命没有说清楚日期,咱们现在定策,显得不够诚恳。”殷天奇言辞飘忽。“今日我再去城内一趟,劝一劝,说清楚限期到明日,再不降就没有说法了……决策的事情,等明日再定也不急。”
张行大喜:“大司命亲自去,自然是极好的,一日而已,无妨。”
殷天奇得了答复,却立在堂中不动,反而显得迟疑。
张行见状,便硬着头皮来问:“殷龙头还有什么言语?”
“我要进城去,到底有些危险,有件事情想请张首席先做个讨论。”殷天奇似乎有些畏缩。“省的我来不及计较。”
张行心中苦笑,晓得是自己被人家看穿,却也无法,只能颔首:“殷公尽管来说。”
“按照之前议论,这观海听涛二镇,张首席是准备划入西部,归李龙头管辖的,是也不是?”
“是。”
“而李龙头却要驻奔马城?”
“是。”
“那这二镇是分两郡吗?”
“倒也不必,划成一个大郡也无妨。”张行已经猜到对方所想了。
“若成大郡,这一郡便是没有北地五一,也有七一之精华了……不知道张首席准备用谁做郡守?”
“原本是想用老沈的……”
“此人是谁?”
“是黜龙帮资历精英,当年历山之战前,踏白骑还是临时汇集的白衣骑士时,他就已经是护法兼奇经高手了,如今屡任队将、县令、副营将、踏白骑队将,鹿野泽战后,更是凝丹成功,我正要用他在北地为郡守,好抬举为头领。”
“这番履历让人无话可说。”殷天奇沉默片刻,但还是拱手来问。“可是北地初纳,为了地方安稳着想,能不能换个北地出身的人来做这个郡守呢?实际上,我以为北地郡守、县令,前三年应该多一些北地出身之人。”
张行认真思索片刻,给出答复:“观海听涛二镇改的新郡,可以让贾大头领以副指挥的身份来兼任,但其余地方长吏的人选,我以为就不必这么计较了……北地人往外走,外面的人往北地来,才是让大家尽快融合的方法……大不了,多让一些北地人南下去河北做官嘛。”
殷天奇想了又想,便点点头,拱手以对:“若如此,老夫此去,便是有什么闪失也算是给了北地人一些交代了。”
说完,这位大宗师居然朝周围面色不虞的黜龙帮头领们团团拱手,惊得众人纷纷起身,然后不顾众人惊愕,直接披着黑毛氅子,大踏步出去了。
张行亲自率众人送出开会的棚子,目送对方离开营帐顺着黑水河一路向北,不由环顾左右,讪讪一时:“诸位,就殷公这几句话,要是此行他做了什么出奇之事,怕是天下人还以为是我撺掇的呢。”
众人闻言,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愈发惊疑。
而这种惊疑,很快随着张行亲自下令,要各部严阵以待,进一步发酵起来。
当然,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中午时分,随着全军包括对方姊妹城中无数人的惊呼,日光之下,堪称北地母亲河的黑水河忽然活了过来一般,凭空在观涛镇上方蜿蜒而出一条空中“飞河支流”,若以黑水为龙的话,这条空中飞河好像是祂探出的脑袋与脖子一般……甚至考虑到黑水河的长度,更极端一点,像是伸出的舌头。
这还不算,这条舌头只是在听涛馆上一点,便凌空卷起一根巨大的青色玉簪,然后又如缩回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飞速的逆着黑水往上游而去了。
张行对真气的感知能力堪比宗师,他明显感觉到,此时此刻,不仅是那条飞河充盈着弱水真气,便是整条黑水河居然都有些真气翻滚,绵延不断,根本看不到头。
这手段,便是大宗师都离谱!
或者说,不愧是背靠至尊的大宗师!
当然,感慨不及,他更是亲眼看见,那大司命用黑氅卷住陆夫人双手手腕,在黑水上逆流如飞。
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数息之后,呆若木鸡的木棚外,伴随着陆司命忽然一下子瘫倒在地,张行顺势推了一下李定。
李战帅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下令全军按照预定计划,对这北地第一也是最后一对双城发起总攻。
到了晚间,张首席居然便入得听涛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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