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不提,并无波澜,只是黜龙帮首席,出身北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张行张三郎亲身至此,到底是遮掩不住的,也的确引发了一些动荡,往后三日,此地各方北地本土英杰纷纷前来拜访。
里面包括了三位女团首,两位掌管家族生意的夫人,张首席全都热情招待,也不说什么孤男寡女,也不惧内了。
且在这个过程中,张行毫不掩饰是来与大司命讨论黜龙帮、荡魔卫合一的,并多次公开重申了黜龙帮给出的基本条件……而与此同时,陆夫人亲至,就在河对岸落脚,俩家却毫无交流,而蓝司命协同陆夫人来,黑司命协同张首席来,陆司命也到,听说近一些的另两卫司命也马上到,各种信息混在一起却是瞬间卷起无数谣言。
当然,总体局势摆在这里,普遍性的认知还是没有超出现实太多的——黜龙帮已经全平河北,现在更是已经发军北地,据说南边已经打起来了,此时自然想争取荡魔卫,不战而屈人之兵,然后一举而全取北地;但陆夫人在内的北地其他势力当然对此不满,所以双方就在大司命这里拉扯了起来。
局势稍明之后,城内不免人心动荡起来,毕竟,谁还没有个立场利害?
只是在这种猝然的大变故之下,尤其是这一城之内汇集了可能是此时对北地影响最大的三个人,倒是让人有些不敢轻易发声表达了。
确有些万马齐喑之态。
而到了第四日,白有思来了。
白三娘凌空飞剑而至,临到石城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直接在全城瞩目下飞落,寻到了黜龙帮众人,见到了张行。
而夫妻经月不曾相见,一见面却只先谈了公事。
“十日的期限?那荡魔卫里情形如何?”馆舍后堂内,白有思目送秦宝出门去带“外卖”,转头立即发问。“可有倾向?”
张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最近越来越顺手的许敬祖。
后者会意,赶紧上前来言:“回禀白总管,大司命本人不好说,几位司命态度倒是明显,南边来的黑司命路上就认可了我们的条件,算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而西面来的蓝司命明显是向着陆夫人,是我们主要的麻烦;至于陆夫人的父亲陆司命,却跟着大兴山东麓的大部分人一样,明显是有些摇摆;此外,那陆夫人亲身至此,其实也只是压住了蓝司命那些本就是西边来的人,并没有真正动摇大宗师的迹象。”
白有思思索片刻,微微颔首:“如此说来,陆夫人来了,却还是白来,只还是要看大司命心思了?”
“看大司命心思是自然的。”张行笑道。“不过人家陆夫人到底抢了一招,如何算是白来?你想一想,她要是不来,当日那石堂上,就是我与三位司命外加大司命,就是二对一,局势就会直接倒向我们了,可她既来了,便是不说话,那石堂内也是二对二……不就拽住我们了吗?”
白有思一愣,旋即醒悟:“是了,那陆夫人既入了那石堂,不言则言,不举手也总是要算她一手的。”
张行点头:“确实。”
白有思看着对方,稍作思索,然后略显不解:“看三郎你的样子,竟是不在意陆夫人姿态?”
“不在意。”张行摇头道。“陆夫人那里既想自保自立,便总有一战,便是荡魔卫这里,难道就存了一定能成的心思,真要是不成,也真要下定决心打进来,先吃南部,再打西部,最后来这里逼降荡魔卫。”
“这倒也是,不做过一场,北地这么大的地盘,数百万之众,哪里轻易就能入手?”白有思也点头认可,然后却又询问另外一事。“你们比预定时日早了几日,是有什么缘故吗?”
张行便将路中被吞风君惊吓的事情说了一遍。
“吞风君,那大司命没与你有说法吗?”白有思好奇来问。
“没有。”张行即刻摇头。“黑延全程经历,我也当面提了一嘴,他置若罔闻。”
“这就有意思了。”白有思笑道。
“可不是嘛,我觉得这事恐怕是个关键也说不定。”张行点头认可。“你自西面来又如何?可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有。”白有思正色做答。“我到了苦海边上,倒是涨了些见识……苦海太窄了,跟巫族那里交流极为通畅,比晋北有过之而无不及,沿岸许多战团与其说是战团倒不如说是巫族的混血部落,而且听说对岸不少混血部落也更像战团……当年罪龙废了自己堪比至尊的前途,划开此海,如今却变成通途,也不晓得祂在这海中是什么念想?”
“应该不会有太多念想……”张行幽幽道。“最关键的问题其实是巫族跟人族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只是一些文化差异也都能通彻,与之相比,一片海,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所以说,我亲身走了一遭后,确实觉得你那个策略可行。”白有思稍作正色。
旁边许敬祖支棱着耳朵,却有些糊里糊涂。
“此外,我还在那里听到了许多关西的事情,我父亲那边很有一些说法……”白有思继续言道。
许敬祖忍不住抬眼去看张行表情,却什么都没看到。
“我也听说了,那边确实是在打薛挺吧?”
“是,而且打的很顺利,据说已经破了金城关,直入陇西腹地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张行点头认可。“论家门,薛挺连薛常雄都比不上,何况是白氏?论修为,薛挺最多是个宗师,你爹是大宗师。论实力,薛挺是以七郡之地,领着当日大魏留给他的两万老卒,纸面上算是盟友的西部巫族早就碎成一地,人心各异,哪里比得上占据了晋地和关陇精华的大英?”
“大部分都对,只一件事不对。”白有思笑道。“领兵击败薛挺的,乃是大英新的上柱国领左骁卫大将军,华国公韦胜机。”
“当庐主人?”
“是。”
“了不得。”
“当然了不得。”
“或许可以用间。”张行心思跳跃。“蜀地素来是关西的钱袋子,冒出来一个刀把子未必是好事,偏偏这个刀把子还强的过分……你爹未成大宗师之前他就号称宗师第一吧?如今名实俱存,大宗师怕也在眼前了。”
“是。”白有思点头。“我之前见过他,当时就觉得他与我父亲差不多,结果转身到了晋地就发觉我父亲已经成了大宗师……应该只是我父亲占了晋地地气,先成一步,而韦胜机大宗师也在眼前。”
“这事也不好说,还得看他跟你爹关系如何?说不定人家就是那种生死之交呢。”张行复又自行转了回来。“两位大宗师……大英真是得天独厚。”
“真到了大宗师,便是生死之交又如何?”白有思倒是不以为然。“还是需要志同道合,你看我师父,他跟我父亲也是生死之交……实际上,我父亲、我师父,还有韦胜机,这三人据说就是年轻时一起在蜀地结识的,可便是我师父,当日也只是履约击败了曹林便径直离去,目送伍大郎将伏龙印送到你手中,丝毫不管的。”
“便是他没瞧见伏龙印,过河北而走也够意思了。”张行随口笑道,丝毫不顾身后不远处就是黑帝爷的神仙洞。“有机会还是要跟你师父聊一聊,咱们黜龙帮可不是什么四御的走狗,三辉一样敬重。”
“或许他老人家真是觉得如此呢。”白有思肃然以对。“他眼里只有三辉的前途。”
张行点点头,复又转开这个话题:“你动身晚,河北那边有什么说法吗?”
“自然是有的。”白有思精神微振。“你往北地来之前,关于各地怎么起行台,谁来任行台指挥,就闹得纷纷扰扰了,你往北地来以后,更是骚动,许多人还没见到结果就觉得北地一定能吞下了,以至于有不少帮里的人都建议开国,定个国号出来。”
“也不是不行。”张行这次没有再坚持什么。“大英都有了,不差一个别的什么。”
“大英可不是什么好例子。”白有思闻言笑道。“之前就有议论,说我父亲用这个国号不明不白……自古以来国号多用地方古国,以示人族正统传序,英国虽然也有古承,但人尽皆知,大魏改制后封的国公全都跟这些没关系,不然定国公睿国公就没说法了……据说,关西那边就有人建议,以起家的晋地为号,定做大晋为好。”
“要是我就坚持用大英。”张行摇头以对。“有没有文化,丢不丢脸无所谓,关键是要关陇各家看的清楚,我大英是大魏出来的……哪怕是废了小皇帝,我也是承的大魏基业。”
“这倒是切中要害了。”白有思顺势点头,却又来问。“那你准备用什么国号?建国后国家跟黜龙帮又该如何分派?”
张行刚要作答,却和白有思一起看向外面,听得入神的许敬祖等一众文书一起停下往外看,却只见秦宝拎着一个编笼走了进来。
后者来到桌前,将编笼打开,依次排开碗筷,却是一盆皮色白亮的带汤蒸雁,一碗明显点了油的黑粟饭,一碟时蔬挂鸡蛋,一边放还一边告知:
“时候不对,只能选了蒸菜,回来路上还遇到蓝司命,说是大司命知道嫂子到了,正好这些天荡魔卫内里也有些讨论,想再听三哥说一说,便请去见一见……我说吃完就去。”
“确实。”张行点头认可。“吃完就去。”
就这样,张行和秦宝在堂上陪同白有思用餐,其余文书便去整理一些东西……过了三四日,就不能只是张行一张嘴了,否则这些文书就算是吃干饭的了。
至于说偏军事的参谋们,此时干脆消失不见,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而到了午后,一众人方才逸逸然出了馆舍,在沿街的北地士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登上了那座石山,入了石城。
来到此处,蓝大温迎上,稍作寒暄,多看了白有思几眼,却也无话。
随即,一行人来到石城中央后方的神仙洞前,于黑帝观中稍作参拜祭祀,折腾了好一阵子,白有思还想去神仙洞看看,却又被拦住,到底是转向了那个石头小院,还在这里遇到了李清洲。
白三娘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坏毛病,明知道人家跟黜龙帮不对付,明知道身旁还有个早就不耐烦的司命,里面更等着一个大司命,却还上去拉着对方的手又说了一阵子话。
说的蓝大温都有些发呆了,方才入内。
来到石堂内,大司命依旧端坐石桌尽头,陆夫人也在,依旧坐在左面,还带着那个孩子,只是换了身稍显华丽的宫廷衣装,黑延、陆惇也在,又多了两位新抵达的司命,一起坐在了右面。
随即,张行一行人进来,秦宝自留在门内,张行先不开口,只努了下嘴,许敬祖便领着七八个文书占据了陆夫人那边空出来的一排座位,摊开文书,与对面的几位司命相对。
然后,张大首席依旧不吭声,只是朝着对面一拱手,便与白有思、贾越一起坐到大司命对面。
见到张行如此反客为主的姿态,两位新来的司命不由斜眼来看,而大司命倒是神色如常,等蓝大温也落座了,方才含笑开口:“张首席,听说白三娘也到了,怎么也要见一见,恰好我们这边黑岩卫的黄司命与青龙卫的乌司命都来了,他们对之前谈的条件有些不清不楚,想再问一问……”
张行只是点头,白有思也只能拱手,引得那陆夫人多看了好几眼。
而简单的招呼以后,堂内明显沉默了一阵子,又经历了一些眼神交流,才由新来的黄司命开口:“张首席,我看你给的条件,明显是要在北地设行台,那敢问届时北地这里荡魔卫与行台并立,权责如何划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了一眼许敬祖,后者得到应许,立即扬声做答:“不瞒贵方,基本的军、财、民、工、教必须要纳入行台,否则何必应许荡魔卫的诸位那么多头领和大头领?不就是为了方便兼任实职吗?当然,诸如祭祀节庆的事情还是荡魔卫自属,包括部分纠纷裁决权,大部分荡魔卫直属产业,我们也尊重北地传统人心,愿意让出来,约个五十年、一百年的期限,再做处置。”
“若是这般说,岂不是说我们荡魔卫被你们黜龙帮吞并了?”黄司命蹙眉来对。
许敬祖去看张行,眼见后者殊无表情,便笑着与对面之人来讲:“若是黄司命觉得不妥当,也可以让荡魔卫吞并我们黜龙帮,然后各地设司命,允许我们黜龙帮的人以个人身份加荡魔卫来……只要荡魔卫确保大司命是我们张首席的,河北、东境、淮北各地司命也都是黜龙帮出身,然后按照荡魔卫家法一起开会议事,平日听大司命指派,其实也未尝不可。”
黄司命愣了一愣,捻须不语,其余几位司命也有些尴尬。
过了片刻,换那乌司命缓缓开口:“张首席既存了免动兵戈之意,为何此时大军还在攻打南两城?”
“乌司命,咱们莫要弄混了因果。”许敬祖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了。“天下四分,黜龙帮全据河北如卷席,临到春末便已经来到北地跟前,是不可能在幽州空耗整个夏秋的,否则便是帮中哪位头领的老母也要来问,如何坐失良机,将来在它处坏掉许多儿郎性命?换言之,是必须要打,所以我们首席才为了北地苍生来求和,而非是为了求和才让后面装模作样打起来……两者截然不同。”
到了此时,莫说几位司命,便是大司命与那陆夫人还有白有思都忍不住来看这年轻的黜龙帮文书。
而那乌司命被憋得难受,大概性情也有些不耐烦,便终于抛开这些浮皮,说到今日最关键的一条了:“黜龙帮对北地势在必得,可北地却不止是荡魔卫一家……你们黜龙帮准备如何来对镇守府八公?难道要学眼下对落钵城一般给挨个敲了?”
许敬祖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复又看向了张行,他心里清楚,这种关键表态还得是这位首席才行。
张行面色不改,终于开口:“乌司命所言极是,既要寻机与荡魔卫合力,自然要将八公挨个敲掉……不然呢,留着他们过年一起炸面团吗?”
这下子,石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办法,这几天闹闹腾腾是干什么?陆夫人匆匆赶过来斗智斗勇的所为何事?荡魔卫最大的外力牵扯是哪里?
其实人尽皆知。
“张首席。”黑延冷冷开口。“荡魔七卫与镇守八公素来对立是真的,但却不是你拉一个打一个那般简单,因为荡魔卫跟北地是一体的,荡魔卫便是再日薄西山,也抓着整个北地,要为整个北地局势负责,你若想存心让我们跟镇守八公之间势同水火,那便是小瞧我们了。”
张行点头:“我自然晓得这个局面,但是诸位,我也实在是不愿意遮掩……那就是即便荡魔卫跟我们合为一家,下一步也是要敲掉镇守八公……非要说有些素来合作的镇守府子弟,那我们给他个身份,继续任用便是,但也要打掉镇守八公,去其规制,建立郡县……否则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直接在打下南边两城,要个名义上的盟约不就行了?”
原本石堂内颇有几人在愤愤之态,但中间听到郡县二字开始,便如中了定身咒一般瞬间无声。
很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说法,而这两个字也的确给了他们很大压力。
许敬祖见状,不失时机来插话:“诸位,你们莫要忘了,北地镇守八公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中原豪杰北上,逼的北地内里改荡魔卫变镇守府吗?而千百年来,中原豪杰一而再再而三往北地来,逼着北地改制,莫不都是失心疯?而这种举止,不也正合了上次我们首席的言语吗?大势如斯,不在此就在彼,诸位何必徒劳做一棵违逆大势的逆风野草呢?道理我们首席委实说透了!再计较就没意思了!”
此言一出,陆夫人殊无言语表情,蓝大温却看向了坐在尽头的大司命,而眼睁睁看着后者并无半点反应,这位安车卫的司命却是终于大怒,直接起身呵斥:“你们想要投降做人家的狗,那便自家去做,反正这卫中是你们说了算!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且与我先说一声,我好卸了这个司命的职责,去专心给人拉车运货!”
说完,竟是拂袖而去。
蓝大温一走,石堂内的气氛不免更加沉闷,过了片刻,那大司命更是一声叹气,然后终结了这场蛇头蛇尾的会谈。
被赶出了石城,尚未来到下面馆舍,许敬祖便迫不及待,难掩喜色了:“首席,总管,这事竟是要成了!”
这话自然有些道理,那蓝大温被压得破了防,本身就说明荡魔卫高层讨论中他处于弱势……按照某些高端电影里的说法,谈判的时候最大的忌讳就是一方展露出内部意见的不一致。
几日前,贾越稍微露了一下偏向北地本土的立场,晚上就被人灌醉送回来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今日又如何呢?
“如何就要成了?”张行轻易打断对方。“咱们到底是外来的,没有这里的根基,只能指望几位司命和大司命能高屋建瓴给个好结果,千万不要得意忘形,更不要激化矛盾。”
“是。”许敬祖肃然以对。“首席所言极是,往后几日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行点点头。
倒是白有思搭着凉棚去看这黑水旁的偌大城市,给了一个莫名的判断:“依着我说,怕是没有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