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你这个路数说起,我便有两个回复。”白有思抚着长剑稍作认真来言。“首先,三郎这个人,内里的大道,中间的愚钝,外面的小手段小聪明,都不是假的,都不是装出来,根本不是诚心要哄骗谁。其次,如果说真有一个人被他这套东西给骗的晕头转向,恐怕正是他自己。”
“怎么说?”钱唐心中微动。
其他几人也都诧异,尤其是几个降人,此时格外认真,乃是既想知道一些以后顶头上司的一些真切说法,又有些担心对方是故意在做警告之类的……但反而更加认真起来。
“他本人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那些表面行径是小聪明、小手段,也经常觉的自己内里极蠢,极弱,极无能,可与你想的不一样的是,他却又总怀疑自己根底里的那些真挚、勇略、智谋、仁义,没得几分用处。”白有思继续坦荡来答,丝毫不做避讳。“你说过河北以来,包括这一战,他做得都极好,我也觉得如此……内外都照顾到了不说,关键是提前整了军,筹备了二十五营兵,冬营还安抚了军心。而且战略上相当克制,临时再仓促也定下了我这种偏师援兵和牛达的阻击,决断时又格外干脆。但依着他的性格,却总会忧惧自己这些行为到底有几分用处?自己的决断又到底有几分可取?”
话至此处,白有思再度笑了一下:“至于说今天这个样子,肯定是因为前线士卒争功争利而沮丧于自己之前整军不利,甚至因为官军尚有一两分可能的胜机而觉得自己的决断不够妥当了。”
钱唐沉默不语。
伍惊风若有所思,冯端只是低头。
倒是陈斌没有忍住,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英明神武、文武双全之人,却觉得自己懦弱、投机取巧,无能无为;同样的道理,哪怕是最愚蠢的人,也有可能会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睿智果断。”
“陈大头领是在说薛常雄?”冯端低着头来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陈斌冷笑一声。
“如我所料不差。”白有思悠悠望着身前火坑来笑。“若是你们问他薛常雄此战如何,他一定会说,薛常雄什么错都没犯,只是身处大局之中,不能进不能退,被大魏局势所裹挟,所以有此一败。”
几人几乎齐齐挑眉。
营房外面,寒风渐渐如约而至,地面渐渐僵硬,不计木柴、灯火通明的棋盘大营内,张行自带着又变成光杆客卿的谢鸣鹤,外加心腹阎庆、王雄诞几人在营中穿梭检视。而随着他走动不停,身后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而他也丝毫不管,只是与中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窦小娘一起,分享一袋加了盐和豆子的炒小米。
不过,这玩意吃起来太顶饿,也就是窦小娘这种饿了两年的半大孩子才会当成宝贝一直带着,张行吃了一会就口干舌燥,转而开始拎着水袋喝水。
待喝完之后,这位大龙头终于肚胀无聊,开始犯了嘴瘾:
“要我说,薛常雄这个人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甚至表现的可圈可点……你们这些话,既有些骄傲自满,又有些瞧不起人家了。”
身后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挂着军刀跟在一旁的窦小娘不懂的什么叫做无形的阶级,忍不住认真反问:“要是那样,为什么官军那么轻易败给我们了呢?我们今天本来想参战的,结果刚刚过了土山的火炬,就都说胜了,再往前走,还没到敌营,又迎面遇到我爹,被赶回来了。”
“薛常雄败的的确快,但他败给我们不是因为他打仗不行、掌军不行,而是因为没有跟上天下大势,及时转变身份和方针策略,以至于没有团结起原本可以团结的力量,可要我说,这也不怪他。”张行负着手侃侃而对。
身后几名头领,不管有没有领悟张大龙头意思的,自然都不愿意与这位龙头做争辩。
倒是谢鸣鹤,身上贵族病还是有的,总喜欢臧否人物,没有忍住:“龙头这话说的有些过头了,薛常雄能力是有的,时势不如意也对,可这一战,他还是犯了许多错,不然何至于弄出陈斌这种事情,落得如此大败?”
“薛常雄犯得那些错,都不是战术和技术性的。”寒风不断,巡夜艰难,张行毫不犹豫跟上了话茬子。“本质上都还是回到一个问题上,那就是薛常雄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谢鸣鹤在内,许多人心中微动,多少有些醒悟。
而张大龙头只是一边走一边说了下去:
“你们想想,薛常雄是什么人?是一卫大将军,是关陇出身的军头,是河北行军总管,是来剿匪的军事总指挥,若以此论,他之前两年做的不好吗?若不算好,河北义军何至于恨他入骨?咱们窦小娘何至于这般年纪还要整日背个炒米袋子?”
窦小娘欲言又止,到底是攥紧了自己的炒米袋子跟军剑,没有吭声。
“但是时代变了,皇帝跑了,大魏摇摇欲坠,他在这个位置上,再拿之前的经验、方法就不顶用了。而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份也隐隐变了,而他明明猜到了、想到了,却不敢主动完成身份的转变或者坚持原来的身份,只是半推半就僵在那里。这就相当于把自己挂在了墙上、烤在了火上。”
张行继续来言。
“举个例子,以前剿匪他需要面对四个成丹高手吗?哪来的盗匪有二十五个营?现在他就要对上这样的对手;以前的时候,他作为行军总管,就该跋扈,就该跟地方官闹的不合,就该对地方上搜括无度,不这样中枢还不敢用他呢,结果现在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能统合诸郡,何必有此这一战?早就押着河北十几个郡的人力物力堆上来了,或者咱们黜龙帮根本就不敢来了。”
“终究是他无能,不敢迈出去。”阎庆此时也插了句嘴。“便是害怕成为众失之的,表面上做足功夫,暗地里使出力气来,也不止于此。”
“是这个道理。”张行在前面点头。“但我真不觉得这是他的问题,因为绝大多数人,就是不敢迈出去的,绝大多数人,就是不敢下定决心的。”
谢鸣鹤长呼了一口气,没有再插嘴。
“可是三哥敢。”周行范也开了口。“三哥就敢打破瓶瓶罐罐,做出天下独一份的事迹和手段来。”
张行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在前面摇头:“说实话,有些事情的确是我咬牙做下了,但从事后来讲,很多事情也未必就是最佳最好的做法……因为谁也只是推测,谁也都只是在赌……咱们说个离谱的,你们想过没有,若是咱们刚刚举兵后,那位圣人忽然悔悟回朝了怎么办?回朝两三年,死了,齐王即位了,英明神武,咱们怎么办?逃东夷吗?”
阎庆抿了下嘴,立即跟上:“这岂不是更说明三哥慧眼如炬?”
“不是慧眼如炬,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张大龙头语气忽然平静下来了。“万般纠结都是有的,但是不做就是心里过不去,所以才会去做。”
阎庆想了一想,到底是没有再争辩下去。
周行范也只是沉默走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营房内,枯坐守夜的白有思忽然再度开口:“其实,若按照大钱你跟我今晚这个说法,三郎还有个天大的长处,那就是他心里再迟疑,再犹豫,再惶恐,却总是能咬着牙去做那些根本上有道理事情的……这一点,才是我最喜欢也最服气的。”
钱唐平静的点了点头。
时间来到深夜,豆子岗内,官军偏师露营处。
出乎意料,已经得知了某些消息的此地反而没有再出现争执与混乱,恰恰相反,所有人都保持了死寂的沉默,军中诸将,包括性格暴躁的薛万弼在内,此时只是静静看着一名身材高大,于月光下在一块石头上拄刀而坐的武士,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这个张三郎,真真让人惊异。”高大武士终于开口,却居然是白日败北的薛常雄,此时出言,也满满疲惫风尘之色。“如此大胜之下,居然还防备这般妥当,白天就带了十个营回防……天下名将莫过于此!败给此人,我倒是心服口服。可如此人物,还年纪轻轻被点了郡守、搭上了白氏亲缘,为什么会做贼呢?白三娘那种人也跟着他做贼?大魏果然为天意所弃了吗?”
“大将军!”清河通守曹善成双目圆睁,怒气勃发。“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随便吧。”薛常雄忽然意兴阑珊。“今日兵败,复不能为,我愿赌服输,自当上表请罪……至于曹通守,确实悔不能早日信你,遵你进言,但如今也多说无益,尤其是今日之后,你要当面承黜龙帮之重,我反而无法支援,你有什么怨气都正常。”
曹善成愤怒无言。
“撤兵吧!”薛常雄站起身来,认真吩咐。“这不是进不进的问题,而是说再晚一点,这里被对方侦察到,按照对方的果决,怕又要倾全力来一场以多击少……豆子岗内地形复杂,一旦兵败,跑都难跑。”
“撤到哪里呢?”薛万弼忍不住含恨来问,语气显得有些怪异。
“撤到河间。”薛常雄诧异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没有多做追究和表达,仿佛真沦为了一头没牙老虎一般。“还能是哪里?你以为撤到平原或者安德,人家不敢虎口拔牙来打?”
薛万弼冷笑一声,咬牙扭头不动,但周围将领,从高湛开始,包括薛万年、王长和、薛万备等人,早早沮丧启动,遵令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