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中午,安定郡治所临泾。
辛恭靖站在北城门上,举目眺望,黄土高原,茫茫无际,绵延起伏,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一片黄橙橙,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煞是好看。
然而,他却不是来观赏风景的,此刻心如乱麻。
斥候早已报之,五天前统万城的匈奴大夏军出洞了。
大夏太子赫连璝为中路,三皇子太原公赫连昌、军师中郎将王买德为东西两路,大夏皇帝赫连勃勃亲率五万精骑为后应,共计十三万骑兵大举南下。 赫连勃勃,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姿容华美,善变聪慧,是不知不扣的一个当代美男子。
但这又是个可以说跟死亡和惊悚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他的发家史就是一部血腥恐怖史。
当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因嗑药病重,立长子拓跋嗣为太子,根据他立的规矩子立母死,拓跋嗣的母亲刘皇后就得被赐死。
孝顺的拓跋嗣一听自己被立为太子,母后将要殒命,哭着逃离了皇宫,消失在了茫茫的大草原上。
拓跋珪只得又立他的小姨兼心爱后妃贺菁所生次子拓跋绍为太子,这样就得被赐死。
拓跋珪虽然神志不清但对贺菁还是很有些下不去手,犹豫间,贺菁趁机暗中派人去告之了拓跋绍,你娘就要死了。
拓跋绍也是个孝子,一听这个消息,马上买通了宫中宦官,带着随从翻墙入宫,把这位北魏开国雄主拓跋珪给杀了。
由于杀父弑君大逆不道,拓跋绍并没有受到王公大臣及草原贵族们的拥戴而继位,他们偷偷找回流亡在外明睿宽毅,生性仁厚的拓跋嗣继位。
拓跋嗣一回来第一件事立即诛杀了贺菁、拓跋绍母子以及参与的所有宦官宫女。
然后率领群臣于盛乐城南把第一个出刀杀道武帝的那个人放在案板上,生生割下肉一起蘸着佐料给吃了。
赫连勃勃自立称帝时,拓跋嗣刚刚继位,安抚民众,稳定朝纲。
而南边新政权陈氏大郑灭掉羌秦,统一中原,忙于南方天师道叛乱和恢复北方经济,无暇顾及的情况下,这个匈奴后裔当时还叫刘勃勃趁机崛起在朔方。
他的起家是靠着羌秦皇帝姚兴给了他三万人马,姚兴初衷是美好的,用这个与拓跋鲜卑有着血海深仇的刘勃勃来对付抵御北方日益强大的魏国。
但拓跋珪被大郑武帝陈望赶至漠北后,给了赫连勃勃一个喘息的天赐良机。
各方势力都不太注意他的情况下,在地图上的一个小小角落里,赫连勃勃反叛姚兴自立。
狼子野心的他最先朝自己恩人们开始下手,先抢了一手扶植培养他多年的姚兴战马八千匹,再打败了姚兴派来的征讨大军。
回头又假装游猎灭掉了自己的岳父,世代居住在高平郡(今宁夏固原市)鲜卑破多兰部落首领没弈于,占领了黄河以南泾水以北的河套地区。
赫连勃勃打了胜仗从来不留俘虏,一并斩杀,将他们的头颅筑成京观,称之为:骷髅台。
赫连勃勃自认为祖先姓刘,是当年刘渊根据大汉和亲时公主姓刘而改姓,这个姓追溯起来有些娘娘们们,拿不出手。
而自己贵为皇帝,身世显赫与天相连,就改姓为赫连。
自己的旁系宗族应该像坚铁般锐利刚强杀伐四方,也改姓铁伐。
他新修的都城名曰“统万”(遗址至今还在乌素里沙漠的无定河北岸)。
用赫连勃勃自己说的话,朕正要荡平天下,统治万邦,可以用“统万”作名称。
拓跋珪当年灭铁弗匈奴时杀了刘卫辰满门,其幼子赫连勃勃得以逃脱全仰赖鲜卑人叱干阿利的帮助,自立后对此人甚是信赖,所以把修建都城的重任交给了他,任命为总工程师。
下达的任务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城墙必须坚固无比,可抵御千军万马。
御史中丞、梁公叱干阿利生性机灵,心思乖巧,然而行事却残忍暴戾。
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派人修建驰道,从咸阳可以快速通向四面八方,这种驰道路基用的是关中特有的尘土,而且还是蒸熟之后再铺垫,坚实耐用且寸草不生。
(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国陕西省某些地方还能看见这些旧驰道的印记,一看就知道是秦始皇时代的高速公路,古代许多道路如果没人走会完全被杂草荆棘所覆盖,而这些驰道依旧清晰可辨。)
叱干阿利就是采用了这样的土和蒸熟方法来夯城墙建造统万城。
为了避免出现豆腐渣工程,他亲自监工并验收。
每完成一段城墙验收时,他不是带着质量检验员而是带着手下大力士,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铁锥子扎城墙,。
如果铁锥子能扎入一寸,负责建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民工统统杀掉,一起埋入这段城墙中,成为城墙的建筑材料之一。
有个这样残暴凶恶的包工头,建造城墙的工匠民夫们如同给自己建坟,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竭尽所能的全力工作。
不仅如此,叱干阿利为了不辜负赫连勃勃的信任,持续讨好主子,还自告奋勇为大夏国督造五兵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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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铁匠们又倒了八辈子霉。
每当有一批制作完成的弓箭送来,叱干阿利就命军兵把盔甲挂木桩上,拿这些弓箭来射。
如果箭矢射不进盔甲的,就杀死做弓箭的铁匠,如果射进去了就可以活命。
但是制造盔甲的铁匠们就会被拉出去砍头。
这种匪夷所思的悲催下场激励着铁匠们为活命而不敢懈怠,大家发愤图强,互相比拼,都试图把自己手里的武器造得更尖厉,盾牌盔甲更坚固。
一时间,大夏国的军队武器装备直接上了好几个台阶,跃居天下第一。
叱干阿利还发明了一种百炼长刃钢刀,刀柄尾端上面做了一个龙形大环,环内有一个铁质鸟雀,类似于汉代以后的环首刀,号称“大夏龙雀”。
(后世的中国和朝鲜半岛甚至日本都有出土,可见大夏龙雀的设计极富美观,并且成为当时东亚各国名贵刀剑的模仿样本。)
这个大环的作用是可以在上面缠红色布条,缠住手腕用。
经过赫连勃勃和叱干阿利两个人反复研究,推演战场厮杀,得出一个结论,在厮杀搏斗中,兵器相交,火星四冒,手会经常被震麻,很多时候兵器就握不住撒手而放弃抵抗。
如果能用布条缠住手腕,再怎么震也撒不了手,至少战士们还可以再坚持坚持,做最后的抵抗来用。
不得不说两个人把行军打仗的细节研究到骨头里了,不可谓不细,在冷兵器时代也算是先进武器了。
其中赫连勃勃自己的那把大夏龙雀上篆刻有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
辛恭靖在城头了望了不久,大夏骑兵如约而至,按照他计算的时间路程没有毫厘之差。
随着北方天边卷起的漫天尘土,脚下城砖似乎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黄土高坡的坳里出现了旗帜和泛着亮光的兵器,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
早在太元九年(公元384年)就从凉州远赴谯郡投军的辛恭靖,一度被太祖提拔为兖州最精锐的骁骑营统领。
作为太祖心腹亲信的他,历经攻取洛阳、驰援凉州、渑池大战、奇袭广固、许昌大败拓跋仪、北击拓跋珪等战役,尤其只身穿越腾格里沙漠报信,挽救了整个凉州,甚至在建康城陈观府夜宴替太祖挡刀差点丧命。
多年来因战功赫赫,不畏生死,忠心耿耿,深受先帝和当今圣上的器重,大郑成立后便被委以重任,把安定郡交给了他,作为关中屏障防御北方胡虏入侵。
威武雄壮的大夏骑兵像一片浩瀚的黑色海洋,泛着粼粼波光,向南蔓延涌来,覆盖住黄土高坡,波澜壮阔。
大夏各色军旗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展示着他们强大的军威和不可一世的气势。
这一刻,整个战场都被这股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辛恭靖黝黑的团脸上沁出了汗水,看着这一场景也不禁暗暗咂舌,赫连勃勃果然名不虚传,此等军威和士气乃平生仅见,一场血腥屠戮厮杀在所难免。
请求增援的告急文书早在几天前就送到长安,也不知援军何时能到。
临泾城中军兵加百姓共有三万余人,但能称得上为精壮的也就五千,辛恭靖决定不出城迎敌,避其锋芒,固守待援。
如雷般马蹄声轰隆隆仿佛要震碎人的耳膜,大夏军以来到城下,有匈奴人纵马跃出阵中,在北城门前来回纵横驰骋,对城头上手持利刃剑拔弩张的官军浑然没放在眼里。
他一边操着生硬的汉语高着嗓门向城上喊道:“我大夏皇帝陛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久慕辛将军之威名,命我前来告之,若将军肯归降,将赦免临泾军民死罪,并许以高官厚禄。”
城上、城下数万人鸦雀无声,只有箭楼前竖着的那杆红底黑字“郑”字大纛迎风飘扬在阳光下,发出“扑簌簌”的声响,仿佛在宣誓着一种不屈的力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一阵低沉而又雄浑的声音响彻整个临泾上空,所有人的心不由得揪紧了,那是敌军牛角号发出的声响!
这号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和恐怖威压。
它如同一只凶猛巨兽的咆哮,震耳欲聋,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随着这阵号声的响起,原本平静的大夏军阵中瞬间变得骚动起来,人喊马嘶。
全身黑色盔甲的骑兵们纷纷高举手中的兵器,眼神中透露出决然与狠厉之色。
他们开始齐声高呼听不懂的匈奴口号,那声音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似乎要将这座小小的临泾淹没其中。
不多时,大夏阵中的许多骑兵跳下马来,抬着云梯向临泾城跑来,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还在马上的骑兵则张弓搭箭,向城上发射出漫天箭矢,遮云蔽日扑向城头。
很快,匈奴军兵在城下搭上了数十架云梯,他们穿着世界上最坚固的铠甲,口含泛着森森青光的大夏龙雀,左手持盾牌右手扶云梯,向城头爬去,像是急匆匆地赶赴一场交了钱的婚礼盛宴,去晚了就赔了。
小主,
当他们离城头还有两个身位时,城头上一片铜锣声响起,滚木礌石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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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夜晚,戌时中。
未央宫中的太极殿上,灯火辉煌,把九根顶天立地的汉白玉蟠龙柱映照得熠熠生辉。
殿正中丹樨上,宽大的金丝楠木案几后左右两只银质单脚着地的丹顶鹤,头上各顶着一盏铜制鎏金莲花灯。
跳动的火苗照耀着座榻后方巨大的屏风上面“江山永固”四个烫金大字牌匾,庄严肃穆。
一名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了件松垮的黑色内袍,赤足在厚厚的红色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
他就是大郑秦王陈且,太祖从凉州收纳的容嫔薛璀所生幼子。
正为辛恭靖从临泾发来的告急文书而焦躁不安。
因两位兄长当今圣上陈何、宋王陈啸弱冠之年就去军中历练,慧娴公主陈昉,元康公主陈吟也早早出嫁,他成了府里香饽饽,兼之紧随母亲貌美,伶牙俐齿,粉雕玉琢般可人,深受褚太后、敬穆太后司马熙雯以及诸夫人宠爱。
父皇把他封在长安后,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走着走着陈且突然收住了脚步,抬头看着由苻坚亲笔手书,带着他字号(永固)的那四个大字,不禁暗暗冷笑,嘟囔道:“江山永固,江山永固,如今你江山早就没了,但四个字还在,太讽刺了,明天得摘下来,不吉利。”
正思忖间,听到后面响起了脚步声,转头一看,是他麾下几名重要辅臣、将领应召而来。
走在前面的是雍州司马王贵、雍州长史王修、辅国将军蒯恩、治中从事傅弘之、谘议参军毛修之。
“末将、卑职等参见秦王殿下。”五个人来到陈且身前,躬身一揖,齐声道。
陈且挥了挥手,一边向正中案几后走去,一边道:“卿等平身,请坐。”
众人坐定后,王修蹙了蹙眉,对于秦王召见属下和关中士绅、豪强们穿着如此随意,他已经劝谏了多次,虽然大家是臣子但这与礼仪不符,有些不尊重士人。
但陈且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当回事。
王修忍住心中不快,在座榻中施礼道:“不知秦王殿下唤我等何事?”
陈且坐下后,拿起案几上的告急文书扬了扬,声音有些尖厉地道:“龙骧将军派人送来急报,赫连勃勃亲率十余万大军南下进犯安定郡,特召诸公前来商议如何应对。”
闻听此言,众人表情瞬间凝重了起来,其实大家都有心里准备,只不过自氐秦苻坚死后,关中连年战乱,断垣残壁,民不聊生,都忙于这偌大疆域的战后经济恢复,未及向周边各方势力发起征讨战事。
如今西边已经演变成几个胡人成立的小国,有占据姑臧的卢水胡人沮渠蒙逊(史称北凉);占据金城(今甘肃兰州市)的陇西鲜卑人乞伏乾归(史称西秦);占据乐都(今青海海东市乐都区)秃发鲜卑人秃发辱檀(史称南凉)。
但势力最为强大的还是北边胡夏匈奴人,他们真的来了。
第一亲信王贵是当年太祖初使凉州的八名骁骑营亲兵之一,二赴凉州时赐的名字。
他手抚颌下浓髯,蹙眉道:“救兵如救火,安定若是不保,长安以北无险可守,匈奴人不几日将兵临渭水,末将愿率军协助龙骧将军破敌。”
蒯恩在旁阻止道:“王司马乃先帝委派关中重臣,不可轻举妄动,不如末将率军前往解临泾之围。”
蒯恩是太祖武皇帝从军中士卒提拔起来的年轻一代悍将。
一开始他在谯郡只是一名杂役士卒,太祖还是大晋平北将军时,有一次便服溜达在谯郡城外军营中,看见士卒们在搬运马刍(草料),其中一名壮汉,背负比别人多两三倍的马刍,遂上前询问,为何搬这么多?
没想到蒯恩愤愤地将马刍丢在地上,发起了牢骚,“大丈夫应该开挽三石弓箭杀敌,怎么能仅做一个搬运杂役呢?”
太祖对他无礼并不恼火,马上命骁骑营亲兵取来弓箭和大刀,命他演示,果然力大无比,弓马纯熟。
于是便擢拔他为都尉,赐予他武器铠甲。
蒯恩高兴万分,跟随陈何第一战征讨青州慕容德,常常充当先锋,身先士卒,杀敌无数。
没想到这人在作战方面极具天赋,既熟悉战阵,又胆量武艺过人,做人内敛忠诚恭谨,未曾有过差错,深得陈望喜爱。
后来攻取关中立了大功,兼之当年在大沼泽救陈何有功,官拜辅国将军,派来辅佐秦王陈且。
王贵摆手道:“我追随先帝三十余载,深受厚恩,强敌入寇,怎可不出?当为关中表率也,你不必多言!若我战败,再上奏朝廷及宋王派兵来驰援关中。”
王修没有说话,他紧蹙柳叶眉,双手擎临泾急报正在认真地低头看着,只见上面简短的写道:
匈奴无义,久窥关中。
今探报胡酋赫连勃勃倾全国之兵,分数路从河套南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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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掠边民,气焰愈甚。
临泾乃弹丸孤城,仅劲卒数千,恐旦暮可下,势若燃眉。
望殿下火速发兵施援,以抗强虏,保境安民,不负陛下重托,告慰先帝之灵于黄泉!
臣,安定侯、龙骧将军辛恭靖。
看完,他把急报递还给陈且,接着王贵的话冷静地道:“秋高马肥,胡夏大举南侵必定早有预谋,不可小觑,以微臣之意,王司马还是坐镇长安为好,由辅国将军出战。”
说罢,他向陈且躬身施礼又道:“殿下,请立即派快马向宋王殿下请求援军,再派人下书蒲阪朱超石,命他西渡黄河北上洛川,袭扰胡夏军侧翼使其不敢全力南下渭水。”
王修是陈且的首席谋主,平时对他敬畏三分,闻言点头道:“就依长史之言。”
王修转头又向对面的王贵微笑道:“王司马为两朝老臣,德高望重,不宜轻出,您坐镇长安,可使关中民心稳定啊。”
王贵平素倒也敬重王修的才学见识,尤其当年太祖龙驭上宾葬礼之后,秦王还镇陛辞时,当今圣上除却勉励一番之外,亲自拉着秦王的手交到王修手里,委以托付关中之重任。
听他这么一说,只得点头应允。
陈且下令道:“王长史,由你修书给宋王,再派人去通知朱超石。”
“微臣遵命。”王修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
陈且看向蒯恩,下令道:“辅国将军,你点起五万人马,与弘之、修之二人一起连夜北上驰援临泾,无论临泾得失,务必不使龙骧将军有何闪失。”
辛恭靖在大郑的地位,不用多说,他可比王贵的身份还要尊贵的多,乃先帝心腹重臣之一,还曾是当年闻名天下的兖州最精锐之师“骁骑营”统领。
他曾在建康救过先帝的性命,可不能死在临泾,否则必将引起朝廷不满。
蒯恩和傅弘之、毛修之三人一起从座榻中站起,躬身向陈且施礼道:“末将遵命!”
目送三人消失在太极殿上,王修转过头来向上躬身道:“殿下,北边大战在即,为防关中京畿各郡有匈奴细作趁机——”
他一边忧心忡忡地蹙眉说着一边抬起头来,不成想丹樨上已经不见了陈且……
王修张口结舌地瞪大眼睛,呆愣当场,“殿下……”
陈且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座榻中了,由于他赤着脚,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注意到。
王修看了看对面的王贵,王贵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相对缄默无言,一起退出了太极殿。
他们的这个年轻主子,有两大爱好,第一贪财,第二嬉戏玩耍。
自来关中这几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几天见不到这位爷,但因王贵、王修等人的朝乾夕惕,任劳任怨,相安无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魔王赫连勃勃要来了!
原本太祖扶植的关中西边羽翼凉州李暠已经病故,其子李歆则热衷于建筑业,在境内各郡大造行宫,乐此不疲。
现已经被雄才大略的沮渠蒙逊驱赶出姑臧,向西迁都至酒泉,堪堪自保。
走在未央宫的汉白玉阶梯上,王贵仰天长叹:“太祖神武,傲视群雄,一生英明,怎滴这秦王却如此不堪啊。”
“那我们就多操些心吧,秦王年轻,但愿再过几年能幡然醒悟……”跟在后面的王修苦笑劝道。
陈且跑回后宫,上了早已等候的乘舆,在几名挑着灯笼的宦官陪同下,急匆匆地向东边的长乐宫跑去。
那里建有五座坊,有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犬坊,还有美女、乐班、舞伎。
自从到了长安后,无人管教的陈且可算放飞了自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那个该死的王修偶尔板着脸教训他,王贵乃一武夫,大字不识几个,本来话就很少,
辛恭靖则远在安定,其他人更是官微言轻不敢多言。
羌秦在关中也经营了二十余载,长安皇宫豪华巍峨,留有大批宫女、宦官,还有金银珠宝,奢侈用品,令陈且乐不思蜀。
尤其那些宦官们非常懂得如何讨好侍候主子,这都是京师谯城所不能比拟的。
除了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之外,陈且就跟天天跟这些宦官厮混在一起。
宦官们花样迭出的讨他欢心,什么驯马、驾鹰、玩狗、斗鸡、蛐蛐……几乎每天不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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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黄褐色泾水滚滚流向东南。
这些天的天空依旧是布满了惨淡的黄云,秋末的关中平原难得遇上一次好天气。
蒯恩步骑五万大军过了新平郡(陕西咸阳市彬州市周边)沿泾水向西北马不停蹄,日夜行进。
北边的黄土高原低云覆盖,一眼看不到尽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离临泾越来越近时,驰道两旁出现了零零散散倒闭的一具具尸体。
食腐的乌鸦和老鹰在灰黄色天空中成群结队盘旋着,发出“呱呱”的哀鸣声,有的俯冲下去,有的叼着血淋淋的肉升上来。
蒯恩眯眼望去,尽是些衣衫褴褛逃难的老弱妇孺尸体,不觉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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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五天以来大军只休息了几个时辰,疲惫不堪,但他还是举起高声下令道:“继续加速向前!”
再向北行进了三十余里,探马回来报之,临泾已经失陷,匈奴人并未占据而是撤走了。
龙骧将军及守军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老弱妇孺皆被杀死,青壮年男女看起来是被掳走了。
蒯恩闻言,如五雷轰顶,只感觉眼前一黑,险一险从马上坠了下来。
辛恭靖那黝黑坚毅的面庞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出自凉州四大家族之一陇西辛氏的他,是雍、秦二州官阶最高的武职将领,太祖心腹爱将,在关中及陇西有着崇高的军中威望。
不到六天的功夫,他就被匈奴人打败了,而且还阵亡了。
只是听说过赫连勃勃的胡夏军战力很强,装备精良,但强大到如此地步,这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蒯恩强忍悲痛之情,催动胯下坐骑,向北疾驰而去。
当能看到远处临泾城墙时,已是夕阳西下,眼前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阴风习习,黄沙卷起烧焦的各种灰烬,在空中飘扬。
在漫漫的黄沙里,冒烟的滚木、尸体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和血腥味。
城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触目所及皆是残骸断肢以及散落的头颅,还有兵器、旗帜等。
傍晚时分了,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楚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大地……
那面巨大的“郑”字大旗到插直立在南门外的血染鲜红土地上,旗杆上插满了官军的尸体,层层叠叠,远看像是串起的烧烤食物。
这是赫连勃勃在向蒯恩的官军示威。
蒯恩、傅弘之、毛修之三人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下,命军兵把地上的土刨开,“郑”字大旗轰然倒地。
军兵们忙碌着把阵亡战友们的尸首从旗杆上取下,抬到一旁。
三人并排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洞前,一个物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一具从城上垂下来的头朝上脚朝下的尸体。
由于刚才的大旗挡住没有看清,现在看见了。
蒯恩接着夕阳微弱余光,眯眼仔细观看。
原来是一根手腕粗细的绳子从城垛口处垂下,底端吊着一具几乎是赤条条的尸体,垂在城门洞子上方,在风中摇摇摆摆。
尸体的胸前挂着一个用人头串起的项圈,一共是七个。
他再凝神一看,认出来了,这具尸体正是他熟悉而又崇敬的大郑安定侯、龙骧将军辛恭靖!
而他胸前挂着的人首项圈,是他的夫人和六个子女。
蒯恩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握着大砍刀的手背上经脉凸暴,浑身战栗,心里一阵翻腾倒海,肩膀不住地颤抖。
一时间,悲痛、羞辱、愤怒一股脑地充斥大脑,他从胸腔里爆发出了“啊……”的一声狂吼,声震整个原野。
这不仅是对辛恭靖一家的羞辱,也是对整个大郑的羞辱,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士可杀不可辱啊!
虽然身经百战,从血海尸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蒯恩,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再残忍的敌人也不会对一名上将军的尸体如此对待。
他扔掉了手里的大砍刀,不知道自己是从马上跳下还是滚下来的,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在辛恭靖的尸体下跪了下来,伏地嚎啕大哭。
“辛将军……啊……”
后面的毛修之赶忙命军兵跑上城头,把辛恭靖的尸体缓缓地放了下来。
一时间,三军大恸,哀鸿遍野。
傅弘之马上命亲兵火速将临泾战况报给长安,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然后和毛修之把蒯恩搀扶起来,劝慰道:“辅国将军节哀,如此看夏军实力不容小觑,不如我们暂时回撤至新平郡,等待秦王号令?”
他们心里都清楚,眼前这五万人马是关中唯一的精锐机动部队了,断然不能再有闪失。
蒯恩擦拭着眼泪,瞪起布满血丝的大环眼,对傅弘之怒道:“回撤?休要胡言!龙骧将军和临泾军民的仇不报了吗?”
傅弘之和毛修之见他瞋目切齿,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盛怒之下,五官都错了位,低下头不敢吭声。
“取我大刀来!”蒯恩转身向亲兵下令,接着对二人道:“算来夏军北退也只有一日,距我们不远,我率一万骑兵向北追击,你们率步兵在此屯扎,打扫战场,防御好临泾,我会随时派人与你们联系后续进军事宜!”
“辅国将军万万不可啊!”毛修之急忙摆手道:“夏军兵力远胜于我军,且攻下临泾后他们主动撤离,谨防有诈啊!”
年轻的毛修之是毛穆之的孙子,毛安之的侄孙,将门之后,智勇双全。
平时蒯恩对他很是欣赏,私交甚好,但此刻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接过亲兵递来的大砍刀,翻身上马,高声下令道:“骑兵部队随我出发!”
傅弘之急了,跑步来到蒯恩马前,紧紧抓住马的缰绳,急得满面通红,青筋直冒,高声劝阻道:“辅国将军即便要去追,也得歇息一夜,我军从长安赶来,军卒疲弊,何以破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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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恩大怒,抬起马鞭子就像傅弘之的胳膊抽了过去,傅弘之闪身一躲,蒯恩已经催马窜出了几丈远,他身后的亲兵及骑兵赶忙跟上。
大队人马鱼贯进入临泾城南门,直奔北门外而去。
傅弘之看着一队队骑兵从他跟前隆隆驰过,卷起漫天尘土,英俊清矍的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恨恨地用右拳砸向了自己的左掌,发出了懊恼地叹息:“唉……”
他出自于北地郡高门傅氏,祖上傅嘏是曹魏太常,高祖傅祗是西晋司徒,八王之乱后北方陷落傅氏一族被迫依附石赵。
永和年间,石虎死后,石赵内乱,才得以逃到江东。
因家族有过一段从逆黑历史,所以并未被朝廷重用,一直做些闲散官职。
到了傅弘之这一代,正赶上了桓玄叛乱,许多英雄人物得以借此崭露头角,这其中就有风流倜傥,胸怀大志并且极善骑射的傅弘之。
平定桓玄后,傅弘之屡立大功,从新一代将领中脱颖而出。
成立新朝廷后,太祖武皇帝知人善任,任用他为雍州治中从事,赴长安辅佐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