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吃过晚饭,陆启蛰和娘坐在草堂前的树桩子上乘凉。
“娘,天,还是好好的吗?”他问的是幻境中的见闻。
“对于能够更改大势的大人物而言,其实天和地都不好,但对于市井里为柴米油盐忧愁的平民百姓,没必要让他们杞人忧天,所以其实好也不好。”
少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随后一五一十说了今日所见所闻,生怕娘不信,还摸出蕴含黑齿国某些大道根底的双蛇黑底铜钱,就着火光递到娘面前。
最后说到李举人让他当什么失落夷野之王,陆母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柔和模样,问陆启蛰怎么想,陆启蛰说还没想好,不过当了守村人,每个月能领一笔不少的俸禄,足够他和娘衣食无忧了。
陆母只管听着,最后一句言语颇有深意。
旦行无妨,多虑多碍。
许是一天内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有破碎天地内的建木果实小天地,后有山海经海外三十六诸国与桃源谷根底渊源。
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而言,实在是太过倦疲心神,陆启蛰早早上床酣睡了去。
临睡前,陆母要走了三枚铜钱仅剩的最后一枚。
双蛇黑底铜钱则安置在陆启蛰枕头底下。
月上枝头,明渍盈余舍前塘。
一如上三宗联袂作客桃源谷,上三宗三位长老齐聚破旧草堂前。
陆母端坐树桩,神色平淡,指尖摩挲着最后一枚铜钱,眼看上三宗三名长老到来,轻飘飘扫过一眼,仅此而已。
“看来,诸位没有一人能够得到小陆的铜钱,此番机缘无果,那么这场赌约终究是我赢了。”
儒雅道士欲言又止。
代表檀阳宗与九重天的两位长老面面相觑,只得苦笑。
“陆王妃,天人之争岂儿戏?真要让小殿下与天道相争?”九重天长老拱手迟疑道。
“人力终有穷尽时,还望陆王妃三思。”
陆王妃轻声道:“按照赌约,小陆将参与天人之争,为天地万物争千年天道润泽,李不才等海外诸国遗民会不遗余力使其成为失落夷野之王,融炼神性,唯有以神灵之姿登临不周山,才能补天阙而胜天道。”
迟迟不语的儒雅道士终于开口:“陆王妃……小殿下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面对三道望向自己的目光,陆母自始至终神色慵懒,随意抬手,画了个圈,有镜花水月呈现。
圈中有方形间隙,天圆地方,隔隙见天地,以小见大尔。
“古有两大天灾,一为先天之变。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此祸端得以止息;二为后天之争。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她终于微微抬起眸子,一眼万万里,海内十四洲上空,苍穹之上裂开一道万丈缝隙,天火倾泻如雨,被一层无形屏障禁制隔绝开去,海内生灵得因如此方可安养生息。
而海外便没那么幸运了,只见得山水颠倒,巨浪天火肆虐,三十六诸国成了天灾中的残垣断壁,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李不才等人又如何会逃避于此?
天阙一日未补全,天灾一日不止歇,而海内十四洲的禁制屏障又终究人力,一旦禁制屏障崩碎倒塌,海外三十六诸国下场便是海内十四洲下场,届时天地之间生灵涂炭,再难有一丝生机。
所谓天人之争,不过是两大天灾遗留祸端,由我等凡人再补天阙。
补天阙事关全天下生灵安危,岂能凡事?因此多年来不止上三宗在等,海外诸国遗民在等,凡知内幕者皆等候许久。
上三宗不远万里来访桃源谷、拨灯续昼寻真我之镇纸破碎、数道剑灵主动脱离多年栖身之处跟随、君子国书侍李不才展露身份再道破天机、黑齿国遗民孙素神灵登天以前主动赠予黑齿国神性根本……
千百年得一人,不枉多年等待。
隔着天圆地方的大玄机看去,草堂内酣睡的少年逐渐剥离出魂魄,外人看来就是由“一”分“二”,一份是璀璨澄金的悬空魂魄,一份是寻常色彩的酣睡体魄。
澄金魂魄忽然熊熊燃烧起来,火光透亮方圆千里。
燃烧蒙昧与锤煅真理的真火中,少年的身影呈现为一块棱角凌厉的漆黑山石,上窄下宽。
仿佛正是某座顶天立地擎立山柱的顶峰一角。
陆启蛰,启蛰即惊蛰。
乱世以前,那一个覆灭了的大昭王朝,正统为周姓,故而诸位长老称之陆王妃,陆启蛰却不随父姓周,而随母姓陆。
陆姓不周姓。
故少年又有乳名不周。
“李不才他们以三十六海外诸国神性,替小陆淬炼神格,伐俗洗凡,亲手打造出一座代表海外诸国的王座,失落夷野之王,那么身为海内的上三宗,交出些天才地宝,培养个肉体成圣的自成天地武圣、万法皆通的大自如法道、诸子百家与诗词文坛浑然天成的剑破万法诗剑双修,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除非你们自认不比三十六海外诸国差……”
陆母一挑眉头,摆明了态度。
要么滚一边儿去袖手旁观,要么学着李不才他们,不遗余力将我儿子培养成足以补全天阙的存在。
三人摇头苦笑。
一个前朝皇帝正统之子,加上与不周山同理连枝的怪异关系,加上三十六家海外诸国的押注。
最主要的主要,是树桩上那位拨弄铜钱、看着不起眼的削瘦女子,为当今天下剑道与诗道双道魁首,天下第一诗剑双魁。
除了陆启蛰,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别忘了,陆王妃向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当初哪怕天阙未补,应当共扶大厦之将倾,她一人一剑,将前朝大昭颠覆的贼子灭了满门。
而后只身硬抗天外之天火数日,直至如今的海内十四洲禁制屏障升起。
来去不言一字半句,砍就完了。
三人齐齐拱手,再无异议。
一夜无话。
陆启蛰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正午,最后还是被热醒的,睁眼便看到娘坐在床边,笑意盈盈看着自己。
“李举人等你好些时候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少年一下子惊坐起来,顾不得鸡窝似的头发,抓起桌上尚有余温的馒头就往外边跑。
昨晚和李举人说好今天一同巡山。
“慢些慢些。”陆母有些无奈。
陆启蛰出了草堂又折返回来,“娘,等我领了守村人的俸禄,带你去吃烧鸭!”
“好。”
换上一身青白儒衫的君子国书侍站在花径外,手捧一卷诸子百家学说名著,见着陆启蛰走过来,李举人收起书卷,双手拢袖,笑问道:“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要同李举人一道修行。”陆启蛰站得笔直。
“就为了每个月领的那点俸禄?”
少年一下子被打回原形,打个哈哈,一个劲儿地笑:“也不全是啦,我是觉得能够和李举人学点神仙道法的本事,以后就算娘受了欺负,咱们不用憋着一口气……”
他舞了舞拳头,神气道:“定叫他有来无回,哼哼!”
李举人哑然失笑。
少年心里有些心结,在那一场预示未来的天灾幻境中,娘和大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连个骨头渣子都没能剩下。
倘若不是幻境呢?他希望自己能有哪怕一丝丝能力,救下一两个人。
不是娘也可以。
殊不知他心中不过起了个念头,某些足以彻底翻天覆地的因果脉络悄然埋下。
桃花源外围的十里桃花环上,风暖和熙草露娴,读书翁青衫白冠,少年郎布衣木剑,一剑下去,杂草腰折连城,草虫惊飞纷跳。
不同于外头的四月桃花芳飞尽,桃源谷桃花最负盛名,得因某些天地法则眷顾,此地一年四季桃花连绵不绝,一花落又一花开,终年桃枝粉霞不散。
故又有“瑶池桃源”并称的名号。
桃花零落,剑影婆娑其间,粉白交织,一方洋洋洒洒,一方直来直去。
这么看了一路,李举人从陆启蛰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里头看出些门道来。
一个与世隔绝桃源谷的孩子,如何习得世间一等一的秘传剑舞术法?虽说动作算不得很标准,可神韵已然七八分不假。
放在上三宗里头,那也是难得的剑仙胚子。
“好一个陆王妃,藏私偏心没了边儿,原来游龙惊鸿的传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