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下,一支从黄沙大漠中挣扎走出的商队居然还算齐整,相较其他赶至此处的车马的狼狈实在好得太多了,毕竟那一场席卷天地间的风沙龙卷即便在此处城池都能遥遥看见,真是遮天蔽日神明之怒。
守卫城门的卫士自然认得那位城主大人和城外那位大将军都奉为座上宾的财神爷,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仔细查看商队一行人的关牒。阮巨富回头对着那个牵着马匹缰绳走进城池的白衣少年点点头,顾枝笑着点头致意。
在这座城里是有阮家的商铺分号在的,也有一座客栈酒楼记在阮家名下,阮巨富吩咐手下几个心腹清点货物和记好账簿,独自带着伍驹鞅和阮凝与顾枝前往酒楼。
顾枝笑着说道:“不必如此麻烦阮老先生,若是耽误了买卖就不好了。”阮巨富爽朗大笑一挥手道:“无妨,这些事情若是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一天天的不得忙死了,还是忙里偷闲与顾少侠喝酒才对。”
阮凝在阮巨富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爷爷,少喝点酒。”阮巨富尴尬一笑,顾枝却会心一笑,摸了摸腰间酒葫芦。
酒楼的生意极好,三层楼都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看见了阮巨富这位大老板,酒楼掌柜惊慌失措,急忙就要去腾出一个位置来,阮巨富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看见了一楼窗台附近还有一个狭小位置,询问顾枝是否介意,顾枝自然没有不可,于是四人便就坐在了那处,若不是看见阮巨富和那个年纪轻轻却能被大老板热络招待的少侠都算是和颜悦色,酒楼掌柜就不是额头冒汗那么轻松了。
酒楼一楼鱼龙混杂,既有风尘仆仆赶路而至的商贾,也有风霜满面脚下搁着竹箱的游学书生,有那豪饮呼喊的江湖侠客,也有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的三两好友,阮巨富听见有人在大声议论不久前那场忽如其来又骤然消散的沙尘暴,他笑着举起茶杯看向顾枝,顾枝正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显然并不在意。
阮巨富和伍驹鞅心中可不是像他们现在脸上看起来的那般自在,那个在漫天风沙独自站立天地间的身影足够他们深深刻在心底,若说傅庆安在燕沙镇的出手是救他们于水火绝境,那么顾枝一人对抗天地风沙就是所有人心目中都曾勾勒刻画的那个江湖侠客的形象。这让好多年不曾有过热血沸腾感受的阮巨富都觉得自己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只想要意气风发地豪饮一阵。
酒楼掌柜亲自送上桌最好的酒水和招牌菜肴,阮巨富挥挥手没有留酒楼掌柜在一旁招待。顾枝已经收回视线,与百般道谢的阮巨富酒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耳中却听着那些闹哄哄议论声里某些有趣的消息。
有人说起十天前一位体型魁梧庞大的怪人独自对抗千人骑兵,护卫一座城池百姓安然无恙。有人说起一位剑客偶遇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仙,那位号称剑术通玄的剑仙好像也是直奔争先台而去,素来热衷仗剑与人对战,遇见了修为不俗的剑客便主动邀战,却只是一照面就被那位剑客直接斩断了赖以成名的佩剑,还有人说起一位刀客路过一座残害山下百姓的武林门派是,只是顺手出刀便直接覆灭了整座门派。
顾枝缓缓饮酒,听着这些传闻故事,自然还有些并不符实的说法,不过顾枝还是很高兴终于再次听到了他们消息,他看着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阮巨富听着那些江湖上各大门派混杂纷争以及平日里某些修身意气的江湖大侠却全然不顾颜面道德的谋划厮杀,不由得联想起了燕沙镇的遭遇,幽幽叹息一声。阮凝低声喃喃道:“三份仙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阮巨富沉声说道:“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所谓的三份仙缘,那些位于市井底层的百姓和那些自认绝无可能分得一杯羹的江湖底层游侠自然也就是看的热闹,而那些江湖上不上不下的门派势力和自认还有几分斤两的江湖侠客却就想要拼命试试,至于那些站在山巅的武道修行之人就更要视为囊中之物了,于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有人观望也有人主动入局,在这之中有谁错了吗?争抢权势和地位,人之常情,尤其是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机会过的更好之人就更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了。”
阮凝置身于四周嘈杂喧哗之中,本就经历了一场燕沙镇险境的懵懂少女此时愈加茫然,竟是一时间慌张无措,觉得这世间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完全不同。那些平日里仰慕敬佩的大侠怎么就都成了道貌岸然之辈?那些看着和蔼可亲关系紧密的好友怎么就能瞬间翻脸厮杀?阮凝不明白,好似只要人人说一句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背弃一切道德和道理,规则和秩序脆弱不堪,阮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阮巨富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说他人,就说我不也想过和那些将军城主合作抢一抢某份仙缘的机遇吗?只是这一次燕沙镇之后,我是断不敢有此想法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足啊。”阮凝看着爷爷,似乎觉得这样的爷爷有些陌生,可是却也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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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巨富看着第一次出远门便经历如此多纷杂世事的阮凝,轻声说道:“凝儿,爷爷此次之所以要带着你冒险出远门,便是想要你看一看这个天下不只是书上的文字笔墨,而是更多的世道人心交错,还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和黑白混淆,爷爷不是想要你去学他们或是说学爷爷这样左右逢源,好似不主动与他人相似就会在这个世道活不下去,而是看过了这些世事之后依旧觉得好像并不是对的,然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过往和今后的道路,爷爷打拼了这么大一份家业,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所有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大不了爷爷护着你一辈子就是了。”阮凝低着头,眼中有泪花闪烁。
顾枝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非黑即白,道理分明,既然世道从来不是如此,那么如何与人去说善恶,与天地去说规矩呢?”顾枝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凝茫然抬头看着顾枝,阮巨富试探着说道:“以力顺势?”
顾枝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去苛求乱世呢?”顾枝自问自答道:“所谓乱世,有人视为放肆心中反复一面的浑浊溪水,那便也有人视为论证内心通明的镜面湖水,既然世道翻覆无常,世人皆说那善恶无定对错难分,那么可以去审视怀疑世道的腌臜,是否也可以去旁观思索世道的那一点希望的光亮,可能在人们的心中也可能在书上的某个字句段落,哪怕渺小细微,可是只有还有那么一点所在,乱世也好太平也罢,天地之间才有会立身之本脚踏之地。”
阮凝看着顾枝的双眼,那片清澈的流水中,有和煦笑意,像是日光洒落刺破心头阴霾,顾枝缓缓道:“乱世之中,无所适从?那么就去苛求圣贤与豪杰吧,总有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若是不行,那不是还有拳头嘛。”
说着,顾枝扬起拳头使劲挥了挥,嗓音温和继续说道:“在乱世之中可以有人挺身而出以力顺势,可是也要有人可以以德服人,不是只将乱世当作可以肆意破坏道德规矩的借口,而是透过乱世看得见那些真真正正的道理和根本善恶。”
说完,顾枝倒满了一碗酒站起身,若有所思的阮巨富和伍驹鞅也站起身,阮凝随着起身手中端着茶杯,顾枝笑道:“多谢阮老先生请的这一顿酒,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够也请老先生喝一顿酒,祝愿老先生此后顺遂。”
说完,顾枝抬头一饮而尽,阮凝轻声问道:“顾少侠是要走了吗?”顾枝放下酒碗点点头,他笑意满面,朗声说道:“山水万程,有想要见的人已经思念许久,赶路去也。”阮巨富拱手行礼道:“祝愿顾少侠此去前程似锦。”顾枝笑着与阮巨富和伍驹鞅还有阮凝都抱拳行礼,笑着大踏步离去。
望着白衣少年的离去背影,伍驹鞅低声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豪侠吧。”阮巨富点点头,轻声说道:“一个愿意讲理的大侠。”阮凝捧着茶杯,她眼神中的茫然就像茶杯上的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她看着顾枝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