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那边自莫蔺从家中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碌,一直到夜深同样点燃烛火如白昼,宋凩将当年的案子和如今的命案关联起来,与莫蔺反复琢磨。
鬼宅那边,除了几个驻守在正门附近的捕快,江湖汉子与几个少年依旧待在祠堂前的屋檐下,汉子手边多了几坛酒,只是都已见了底。
汉子看向坐在祠堂中央不再诵经念佛只是仰头望天的真页和沿着广场一圈圈走着的张谦弱,以及在屋檐下台阶上发呆的君策,汉子问道:“你们三人如今是和这个案子牵扯的有些深了,我是江湖人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不同,如果议事堂那边郡守老爷最终没能找到凶手,你们少不得也要受些牢狱之灾,否则清白可没那么容易洗刷得来。”
张谦弱停下脚步看着汉子,回道:“既然活人的清白都那么难得到,那么死人的清白呢?”
汉子愣了愣,笑道:“你们几个不也才来了村子没几天,怎么就这么确定靳氏一家当年灭门一案背后定有腌臜隐情,万一是靳氏后人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或是靳氏树大招风惹来了什么仇寇觊觎,或干脆就是靳氏当年作孽太多罪有应得,那还需要什么清白呢?死了了事,说不得当年的凶手还有被人夸赞几句。”
坐在广场中央的真页双手合十摇摇头道:“佛说善恶因果,靳氏家主当年在京城的治国政见是否得当且不去说,靳氏后人是否嚣张跋扈也不说,只说当年靳氏一家灭门之中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过错吗?那些从小就在村子里长大去过莫先生学塾的孩童有该死的过错吗?”
汉子嗤笑道:“你这和尚倒是慈悲为怀。”只是汉子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异常认真,并没有丝毫瞧不起张谦弱和真页所说的意思。
此时夜已深,祠堂中烛火摇晃,汉子突然开口说道:“当年沙场上并肩作战的一个兄弟说过一句话,这些年我总觉得有些嚼头,是说那世间对错是非难分大小,世间善恶本性也难分好坏,就像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敌我双方,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其实都没有对错,只是国仇家恨或是到最后不过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杀更多人,手中沾染罪孽,错了吗?那个读了些书就喜欢在我们面前拽酸文的兄弟说,至少不对。所以我离开沙场之后一直行走江湖天下,想要去那个兄弟的家乡看一眼,他说他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我们自然是不信的。”汉子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子。
君策低声问道:“战场上死了很多人吗?”汉子没有嘲笑少年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他呢喃道:“是啊,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最终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能掩埋在黄沙之中,可能连家里人都不会知道。”
君策仰起头问道:“攻城掠寨,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汉子点点头道:“有的城池还会让百姓守在墙头或是出城当挡箭牌,就是为了让敌方军队投鼠忌器,可有时候杀红了眼谁还计较这些呢?战场上,死了就是死了,没理由的。”
君策收回视线,摩挲着腰间的书卷,问道:“为何书上说战场上常有屠城一事呢?”少年自问自答:“背后也许牵扯到了敌我双方势力的清洗,当然还有那些当权之人要考虑手下将士征战以来的诉求,艰苦攻城之后以屠城泄愤,这就牵扯到了权势高处的谋划。”君策又问道:“那江湖呢,庙堂和市井呢?常有灭门,也有诛九族。”
张谦弱静静听着,然后缓缓道:“江湖上的灭门一事,说来还是所谓的意气风发,如果不去说那些遭了无妄之灾被骤然富贵的匪寇席卷而过的门户,只说与人结了死仇然后被人家蛰伏几十年悍然出手覆灭了的家族,此事又如何去论对错呢?报仇之人自然无错,可是杀了那么多的人当真就都是该死的罪人?会不会其中哪怕有一两个无辜之人?那些被人覆灭了的家族之人错了吗,是不是早就有错于是被人技高一筹以血腥手段收回了欠债,可是这种错能不能改?能不能做弥补?这种死仇的界限根据又在何处?”
真页也缓缓开口道:“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正是世事各有不同,时时处处又多有变化,战场厮杀殃及无辜若是最终国家安定,这些过错如何去论?家国掌权之人制定秩序律法,诛九族的罪罚明明确确写在律法条文之中,只是何种过错应该划入诛九族的责罚,那些被牵连之人是否无辜?这些是否也应该明文确立,然后直到某种过错已经足够大,于是才应该施以足够的责罚,又或者这种责罚已经太过严苛,那么又该以何种律法去约束圈定那些人心善恶?”
君策伸出手扶着额头,他低声喃喃道:“规则。如果庙堂市井之间百姓得以安居乐义,是因为除了战阵厮杀的将士的英勇也因为权势高处有形无形的规则,既是约束也是一种恰当的圈定,那么这种规则的约束力应该有多大?道德在规则之外又需要或者应该有多重要?那么所谓的江湖是否也有规则?如果没有既定现行的规则,是不需要?还是根本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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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弱走到君策身边低头看着此时皱眉深思的少年,张谦弱突然抓起一旁的桃木剑轻轻拍在君策的肩头,真页也站起身站在君策身前,他们神色严肃。
张谦弱轻声道:“高处的思虑固然重要,规则和道德本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可是就像书上的文字终究是要被人看进眼中听进耳朵里的,无论是多大的道理都需要落到更细微处,步步登高视线却不可一直仰望,环顾四周俯瞰山河同样重要,许多现下此处想不明白的东西不是世道不对,更不是道理太少,而是你此时看得不够远,也不够多,书上的文字还只是文字,只有看过再去想,想了之后再去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君策呼出一口气,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掌,张谦弱和真页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心中的如释重负,方才君策就像是书上所写的顿悟一般陷入了一种玄妙难言的境地不可自拔,以致于张谦弱和真页都被牵动,竟是不知不觉间说了太多高远厚重的疑问,其实书上圣贤道理可能已经早有说法,只是少年终究年少。
张谦弱一直记得当初带他下山的那个儒家先生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是一句儒家圣贤所说的话。于是不只在读书问道的人之间,也许某个福至心灵的时刻或是看到了某一句书上言语的时候就会突然开始自省琢磨。可能也在每一个埋头做事的世人之间,只是一个知不知道的问题,知道了之后又如何去思考和前行的问题。
每一个人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发散出去许多疑惑难题,甚至有时都找不到这种疑问是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起,最重要的,是有时根本不知道这种疑问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只是听过了某句话或是看到了某段文字便阻隔其中,百思不得其解。
君策抬起头看着张谦弱,突然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要再多走走。”张谦弱收起桃木剑扛在肩上,真页也露出了笑意,只有坐在身后屋檐下的汉子一头雾水,抱着酒坛子眼珠子急转。
方才他听见三个少年语不惊人语不休的问答,简直把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糙汉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跟那个读过书的兄弟说的一样,这几个读书少年郎就要道德加身白日飞升了呢。
此时有声音从正门那边传来,熟悉的儒雅嗓音缓缓道:“书上文字要看,世间百态也要看,只是看过如何去想,想了之后又如何去做。这就是儒家圣贤所说的大学问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难啊。”
莫蔺的身影举着火把慢慢走进祠堂,汉子站起身,看着四个人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都开始反复思考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是不是哪里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