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祝桑娘端起酒壶,顾枝却笑着伸出手挡在了酒杯之上,双眼注视着祝桑娘,祝桑娘愣了愣,依旧带着笑意柔声道:“公子这是信不过我这客栈的酒?”祝桑娘揭开酒壶的泥封,端起一个酒杯便将金黄色的酒液倾倒而出,然后聚平齐眉与顾枝行了一礼,仰头一饮而尽。
顾枝手掌从酒杯上移开,摘下腰间酒葫芦,笑着道:“掌柜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多要一些,麻烦帮我倒些在这酒葫芦里吧,我这人赶路之时离不开酒。”
祝桑娘一口气喝了珍藏数十年的烈酒,脸颊微红,听着顾枝的话又是一愣,她低头掩嘴轻笑,腰肢半弯站起身倾向顾枝身前,双手葱白手指抵住酒壶将金黄色的烈酒稳稳当当倒入酒葫芦中,顾枝有意无意地垂下眼睑,没有看着妇人岁月不曾消减磨损分毫的曼妙身姿。
祝桑娘重新坐在顾枝对面,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次行礼,顾枝举起酒葫芦回礼,这才仰头喝了一口,不由得眼神一亮由衷感慨道:“我曾在先生的书中读过,光明岛上有一种取自秋月光华所结花果和露珠酿制而成的醇厚美酒,其为似茉莉花香,入喉犹如冰河消解穿越山壑,世人称为‘秋日第一酒’,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祝桑娘嘴角笑意带上了几分真诚,笑着应道:“公子说笑了,就我这酒再怎么也比不了那座光明岛上的美酒啊,不过是多藏了些时日,公子若是喜欢今日就把这一整坛都饮尽也无妨。”顾枝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敢多喝,若是被知道了,可得骂死我。”
祝桑娘阅尽世事的双眼捕捉到了顾枝言语之中片刻的深深思念,还有那双清澈眼眸中细细流淌而过的柔情百转,祝桑娘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低声问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吧?”
顾枝摇晃着酒葫芦,静静倾听酒水敲打的清脆声响,点点头轻声道:“是啊,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祝桑娘斟酌着问道:“公子为何不去见他呢?”
顾枝抬眼看向祝桑娘,祝桑娘解释道:“我看公子很是思念那位姑娘,可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无论如何公子都应该将这份思念和珍视说给那位姑娘知道才好,世间深情难得,长情更难。就像是这酒,心急之人往往三五年便要启封,可如何比得上等待三十年的美味?”
顾枝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声音略微沙哑道:“掌柜说得对,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虽然心急却也只能脚踏实地多走一些路,再高的山一刀砍了就是。”祝桑娘看了眼少年腰间的绿竹刀鞘,一时间竟从医术高妙的少年郎身上看见了江湖豪侠的意气风发和锋芒毕露。
顾枝没再任由酒意熏陶思念,他看着显然有所求的祝桑娘,随意问道:“掌柜为何会将客栈置办在这朝天道的僻静处,即便这条通天官道不乏商贩权贵,可是隐在这小径之中,生意实在算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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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桑娘无奈笑了笑,在店小二的震惊眼神中喝了第三杯酒,店小二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气,无论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物来到这座客栈中饮酒,掌柜该陪的酒绝不会超过第二杯。
祝桑娘似乎真的因了这万里金酒模糊了记忆心神,断断续续地轻轻说起不知多久没再提起的往事。原来这座客栈本来是祝桑娘的夫君一手建立,而祝桑娘则是附近那座村子里有名的制酒小娘子,再加上面貌秀丽妩媚,不少人都慕名前去买酒,自然也是想要一睹祝桑娘的美貌。
年轻时的祝桑娘知道自己的面容终究会惹来些麻烦,于是性格颇为霸道泼辣,一言不合就将看不顺眼的买酒之人踹出酒铺子,一来二去也没什么人敢去轻易招惹。李九便也在慕名前去的人之中,他刚刚散尽家财建了一座简陋客栈,一来是听说祝桑娘这里的酒好且便宜,二来竟是真的一眼见到祝桑娘就一见钟情了,死乞白赖地天天来酒铺子,也不缠着祝桑娘,就是心甘情愿打打下手,没事看着祝桑娘傻笑。后来祝桑娘被他惹得犯了,骂他是软骨头没出息,也不管管自家的客栈整日就知道缠着自己。
李九就笑着应承下来,是绝不会羞怯红脸还是恼羞成怒的,可是祝桑娘哪看得起这样一个放着自家买卖不做只知道缠着女子的没用男人,后来与村长家儿子订了亲事毫不留情地把李九踢出了酒铺子,放狠话再来就要拿刀砍死他。李九还是笑着答应,只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来过酒铺子。
一直到那个被村长从京城里拽回来的败家子又一次把新婚入户的祝桑娘打到头破血流,那一夜大雨,躺在小院中睁不开眼睛的祝桑娘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佝偻身影,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就是那个自他成亲以后再没有出现的李九。
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只想要就这样昏死过去,就连喊一句救命的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的模糊视线看见那个佝偻身影一步步走近,并不宽厚的肩膀背起祝桑娘,在大雨中走了遥远的路,回到了那座小径深处孤零零的客栈。
后来村长带着他那个儿子还有村子里宗族的人来客栈要将祝桑娘带回去,可无论他们再怎么打骂再怎么威胁纠缠,李九只是当挡着紧闭的客栈屋门一动不动,就连最后祝桑娘哭着想要打开屋门跟着那些人回去李九也不肯动摇。
最后被打出了血的李九掏出客栈里所有的钱从村长那里讨来了一份休书,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脸上早已破了相的李九才打开了屋门看着泪流满面的祝桑娘傻傻地笑,将那一纸休书高高扬起,像是凯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祝桑娘眼角落下泪水,可她恍若未觉,一个小女孩走到祝桑娘身边,苍白稚嫩的手指擦拭着祝桑娘的脸颊,嘟着嘴呼着气说着:“娘亲不哭不哭,不痛不痛。”
顾枝放下酒葫芦,他看了眼不知何时站在二楼栏杆处面色坚毅的李墨阩,又看向相互依偎在一起的祝桑娘和小女孩。
少年有些难过,世上总还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忧愁和苦痛,原来人的一生就像一直困在许多年前的奇星岛一般,有着不可抵挡的邪祟,也有把握不住的光阴生命流逝。
少年喝了一口酒,站起身,腰间还是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