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从稚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孩子,补充道:“不是说了嘛,我可不是白给你干活的,等做完了这些,我再找你要报酬。”孩子看着徐从稚面不改色的神色,心里恨恨这个只字不提银钱的可恶年轻人究竟会要什么报酬,可是有娘亲在身边又不好和年轻人直接翻脸,要不然孩子才不会让徐从稚走进自家的麦田。
孩子摇摇头,转身低下头,说道:“不用了。”孩子虽然不知道为何平日里时常教导自己要有提防之心的娘亲,会答应死皮赖脸跟上来的徐从稚帮着自己割麦子。但是孩子同样清楚,自己咬着牙挺过了这么多年的娘亲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软弱不堪。
若是自己真的放下手上的活跑过去,娘亲嘴上不会说什么,可却不会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了自家孩子,难免又要忧愁,孩子不愿娘亲难过,于是只能想着尽快做完手上的事情。
孩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割着麦子,速度要比方才快上许多,徐从稚看着孩子又低头忙活起来便也不说话了,呼出一口气便接着割起麦子。
两人是同时从田地的一头开始割麦子的,起初不太熟练的徐从稚落下了好些距离,可是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便来到了孩子身边,此时孩子加快进度,徐从稚也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不知不觉地,好似存了较劲的心思一般,孩子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浑然不觉天色慢慢低沉。
吃过了午饭之后的三个时辰,孩子和徐从稚终于将结满了麦穗的一整片麦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麦子也都堆砌在一处,等待事先谈好的人来直接收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孩子早已习惯。
黄昏的天际处,云层染上金红的颜色,沿着西沉的日光浸染蔓延开来,仿佛熊熊燃烧的灿烂火花,升腾蜿蜒。
站在田地间的孩子抬眼看去,高高昂着头,徐从稚站在他的身边,影子落在地上,孩子的身影愈加显得瘦小。
徐从稚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游哉说道:“待会收麦子的钱……”孩子二话不说地回道:“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但是事先说好,你只帮了割麦子,剩下的还有这一年来的开垦、播种、浇灌和照料,所以你的那一部分没有多少。”
徐从稚笑了笑,说道:“别担心,我不要钱。”孩子皱起了眉,徐从稚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地整天皱着个眉头给谁看啊?”孩子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从稚放下双手,说道:“呵,你以为我乐意来帮你这个没句好话的孩子干活啊,还不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孩子抬起头,徐从稚看着孩子的神色,解释了一下:“不是那个‘顾枝’,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顾枝。”
孩子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孩子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听到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只知道蹲在那个什么木匠棚子里的少年,名字是顾枝时的震惊诧异,以及随后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徐从稚看着孩子紧紧绷着的脸色有些好笑,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不过啊,你之前问过的那个‘地藏顾枝’我也认识哦。”孩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面不改色。
徐从稚终于不再绕弯子,说道:“不过嘛,虽然是顾枝那家伙喊我来的,但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所以报酬可不能少了。”孩子抱起双臂,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静静等待徐从稚的下文,徐从稚也收敛了些玩笑神色,说道:“跟我学武吧,我来当你师傅。”
“不要。”孩子毫不犹豫地拒绝,徐从稚点点头,转头看向坐在田垄上摘选菜叶子的女子,说道:“那我就去告诉你娘亲,你天天都往矿脉那边跑,还挨人家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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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抬起头怒目看向徐从稚,咬着牙说道:“你敢。”
徐从稚也抱起双臂,直视着孩子恶狠狠的双眼,面不改色。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干瞪眼,不远处的女子不知何时收拾好一竹篮菜叶子,就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不远处暗自较劲的两个人,苍白脸色间有些笑意。
女子不知道已经多久不曾在孩子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孩子就突然地长大了,不再吵闹二叔多讲一些海上的风景和所谓江湖的风光,也不再好奇地盯着姨娘那把藏在鞘里的长刀跃跃欲试。
孩子忽地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不再有绽放的笑脸,也不再生着气就鼓囊起脸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日渐黝黑的面容下,眼神坚毅。
女子何尝不知道孩子在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彷徨和悲伤,可是孩子却咬着牙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家,小小年纪便在玉石矿脉里和大人们抢活干,只为了那多出来的几块银钱能够贴补家用。
女子都知道,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样好的孩子她已不忍再多说,因为孩子总要长大,而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去,那时候,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
女子从不曾在孩子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怯懦和悲伤,可是早熟懂事的孩子早就看出,每年那几天跪在树下坟墓前的娘亲是那样的脆弱和伤痛,即便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孩子也记得那曾在深夜中看见过的柔弱身影,站在屋檐的风铃下,看着那些悬挂树枝间的木牌怔怔出神。
那样的娘亲,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孩子不知道为何二叔和姨娘会突然间离去,但孩子知道,在这个没有所谓和平安宁的海岛上,只有比所有任何人都要坚强,才能保护好娘亲,保护好那方小小的院子,所以也才十五岁的他从不当自己是个孩子,大人能干得活他也能做得更好。
他咬着牙独自长大,从没有什么朋友,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绝不服输也绝不会轻易倒下。所以矿脉里的打骂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受着,所以孩子不会在娘亲面前喊一声苦一句累。
孩子与娘亲相依为命,即便只是偏远村落里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可那也是孩子唯一的家和家人。
可是此时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伪装起的坚硬盔甲正在慢慢瓦解,因为他从没有遇见与自己一样的少年,就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可恶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体里都蕴含着不问春秋、却只往前奔跑的少年意气。
少年意气,就像一把甫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的剑,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阴沉心思,只是一往无前,足矣。
徐从稚看着孩子气愤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裂开嘴角,笑得开怀。
田垄上的一条黄泥土路,顾枝和扶音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的徐从稚和孩子,脸上也是笑意。
黄昏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