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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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