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依旧迢迢,不知是否亲眼看见了那两具可怜可悲的尸骨,君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埋头赶路,就连疲惫感触都忘却了,山风拂过脸颊,眼前云海再次化作夜幕。君策停下脚步,靠着石壁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冷暖,身后的山石冰凉透彻,酸痛的脊背却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看着眼前深沉的黑夜,君策眨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云庚村小院中的烟火,顾枝收拾好了巷子口的木匠铺子就会来到小院,一脸谄媚地走进灶房帮着扶音和娘亲打下手,而徐从稚总是孤零零坐在屋檐下碎碎念着择菜和洗菜,还要被顾枝居高临下地斥责几句,说什么不会做饭的男人是不会有人要的。劳累了一天的君策站在院门处,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温暖,就稍稍放下了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孤寂感受,贪婪又不舍地走入那烟火之中,任由心神沉浸。
雨水落在脸颊上,滴滴答答冰凉刺骨,君策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是就要沉入梦乡,他伸出手接住雨水,抹了把脸,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登山而去。心绪开始翻滚浑浊,画面纠缠不清,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回走过,看不清也留不住,山路上,君策的身影孤零零的。
时间好似眨眼就过,又好像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熬,不知过了多久,披散着长发的君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影,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穴。那个走来的身影看见了君策似乎也愣住了,走近几步,君策看清那中年人身穿一身素净长衫,应该是道德谷上的书院先生。
那位儒士率先作揖行礼,温醇嗓音说道:“豫薪书院崔舫。”君策伸出手理了理披散遮掩视线的长发,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埃的儒衫,作揖回礼道:“长生观君策。”崔舫愣了愣,笑着道:“长生观何时有了一个读书少年郎了?”君策回道:“暂居于长生观,未入谱牒。”
崔舫笑着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独自登山至此?”君策点点头,崔舫感慨道:“年少可畏,年少可畏啊。这份勇气实在可嘉。”说完,他自嘲一笑,回头看着高处的山路,叹息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君策问道:“崔先生也是独自登山?”
崔舫看向君策,摇摇头道:“登山?不过是取了捷径,想要从山巅处借此蜀道下山罢了,哪能算得上是攀登蜀道。”君策不知如何作答,崔舫松垮了身形,依靠着山壁站立,看着君策笑问道:“小先生为何小小年纪就有此攀登蜀道的念想?”说完,崔舫自顾自摇着头,又是自嘲道:“糊涂了,该说是唯有少年才有此雄心壮志才对。”
崔舫拱手致歉道:“小先生莫怪,崔某终日居于豫薪书院读书,这脑子恐怕实在有些愚钝了。”
君策摆摆手说无妨,接着他斟酌着好奇问道:“崔先生未曾下过山?”崔舫双手笼袖,应是山风吹着他有些寒凉,他摇摇头慨叹道:“此生第一次走出书院。”君策愣了愣,想要问出“为何”又觉得不妥。
小主,
崔舫却继续说道:“豫薪书院自百年前便已没落,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人独守,所以山上那行走天下的规矩也没能落在我身上,毕竟只余一人守着故园,若再离去,难免凄凉。”
君策也依靠着山壁稍作休歇,闻言只能沉重点头。道德谷山上许多书院道观寺庙都是如此,研学求道一事毕竟太过枯燥乏味,哪怕千百年来始终都有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想要拜入道德谷,可是最终能够真正留下来的却没有几人,渐渐地,许多地方都如豫薪书院一般,没了传承,至于那些无数人琢磨了一辈子的学问道理,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
崔舫问道:“小先生下山远游过了?”君策点头应道:“走过了尘停谷的合众脉与绰行脉,正要登山回程。”崔舫面露恍然,感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不知是否太久未曾与外人言语,崔舫打开了话匣,说起了许多自己在书上读过的山水市井风光,都要与君策所说的远游一一验证,许多君策没有在岚涯岛见过却在方寸岛上听闻的事情,也没有保留地一一诉说,崔舫连连慨叹不已,满脸憧憬向往。
君策奇怪问道:“敢问崔先生,哪怕道德谷上远游的规矩没有强加在豫薪书院,可您若是想要下山远行也并非被禁锢着,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山,甚至没有走出书院?”崔舫神色有些尴尬,却扯出一个笑容来,视线望向山外的云海,轻声道:“书院里的书太多了,竟是舍不得离开。”君策没有多说,便也转头看向山外,云海聚散离合,像是翻开的一卷卷书页,文字被清风刻下,故事和诗篇留存在光阴中。
崔舫收起思绪和视线,问道:“小先生还要继续登山吗?”君策点头称是,崔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说道:“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所以无法帮上小先生,只能预祝小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完,崔舫挺直身子,拱手作揖,君策还礼,然后崔舫率先一步走入洞穴中,伸手做引,君策点点头,然后继续登山而去。
独自站在洞穴中的崔舫看着君策的背影,突然高声问道:“小先生,如果一直走下去都无法登上山巅,你是否会后悔踏足蜀道登山路?”
君策只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转身。他望着高处和远处,想了片刻,轻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停步于此,或是就此回头下山,我确信,我一定会后悔。”
崔舫端坐于洞穴中,他看着君策站在蜀道上的背影许久许久,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呢喃道:“有些事情是不去做就会后悔的,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去做了也还满是遗憾。独自居于书院四十年,究竟是惧怕离开书海而去人间浮沉所以止步,还是真的流连于书上文字呢?谁来与我答案?”
崔舫睁开眼睛望向洞穴外翻卷的云海,喃喃自语:“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许多东西,比如年华比如心志;可却也带不走许多东西,比如思绪,比如回忆,又比如,怯懦。”
声音飘忽远去,君策继续登高,而独自留在洞穴中的崔舫是会和那具高僧尸骨一般就此枯坐其中了却余生,还是继续凭借蜀道下山而去,亦或者选择回头登山,君策没有去问,也没有答案。
选择、取舍,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或许辗转了几十年也还是要犹豫纠结,于是自困藩篱还是撞破了脑袋,都只能在光阴的流逝里看见片刻答案。
君策还是继续迈出脚步,就像离开那处云神山下的矿洞,就像离开道德谷山上去远游,就像站在蜀道下他还是会登山而去,然后就要去翻越那座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