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人竟然也会如此关注草原的历史?”
“北陆之勇武,即便赢皇千古,却仍需集一国之力以筑百关以御洪流。正所谓知己知彼,国难之途并无内外之分,在下生于乱世之中,怎可全具偏安之心?”
“那你知道铁旗时代的草原是怎么样的吗?”皇帝露出玩味的笑。
“铁旗时代的草原,强武者四处奸淫杀掠,病弱者苟延残喘大多沦为奴隶。很多部落在男人们外出放牧时就会被其他部落抄掉寨子,当男人们回来,只能看见血肉模糊的畜牲尸体、被吓傻的孩子和光着身子打算自尽的女人,更有甚的还有远处敌兵狂肆的哨声。此为书记,不知在下所阅史册是否洽合上君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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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默片刻,轻轻地说,“没人会喜欢乱世。”
“只要上君一句话,这天下就能安静下来。”使臣终于把头抬起,语气低沉而又缓慢至极,他的目光顺着皇帝拖曳的金袍自下而上,却最终失望于皇帝毫无波澜的神色。
“可你还是没能明白我的痛苦。”皇帝踏前一步,屈膝蹲着俯视伏地的人。
“在下不明白。”使臣惶恐地埋首臂环间。
“战非我意。”
使臣伏首更深,“在下认为,止戈,唯上君一言也。”
“那你们的皇帝呢?”皇帝忽然笑了一声。
“陛下同上君,亦为明君,可思万民之虑,可善万民之行,今天下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四野民灾遍地,北地三州生民几亡,余者亦受困于饥寒灾病。在下深知此情未止于中洲,北陆今虽不显,却未尝不会有积重成疾之危,战不可久持而养,唯止戈整息方能解天下之危。”
“不止战,我就不是明君了?”
使臣犹豫片刻,如实道:“您是北陆的明君。”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对咯?”
“我……”使臣愣了一下。
“哈哈,起来吧。”皇帝长笑一声,伸手拉起他,而后者背脊已经被汗水浸湿。
“上君……”使臣欲言又止。
“我就和你明说了吧。”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坦言道:“自索尔根汗王之后,北陆深陷战乱十余年,你们这些中洲人都觉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草原未来几十年内应该不会再有威胁中洲的能力,但你们错了,这里是草原,是野兽的天下,你们可曾见过一片择强除弱的原野会因为狮子、雄鹰和北狼的厮杀失去生机吗?”
使臣默不作声,在听到野兽二字时,他的心中微微一动,呼吸一下子竟有些堵塞,仿佛锈迹斑斑的链条在被刀刃磨搓,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起初,北陆骑军厮杀极烈,不分春秋,不论日夜,不顾牧群,也不会在乎伦理道德,很多人为了赢下一场战争背弃了许多先民们积年累月所形成的草原共识,北陆的秩序和规则在那两年逐渐崩塌。两年后,各大部族之间的杀掠才逐渐减少,彼此默不作声地用弯刀和战马划清了各自生存的地界。再往后,虽仍有交战,却也只在冬初和早春进行,那时候的北陆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开始厌倦战争,但却还有无数人渴望成为武士,这种思维的冲突注定会将我们领向了新的时代,北陆注定不会铁旗遍地,也注定不会再有新霸主的出现。”
“混乱带来机遇,各部族放宽了成为武士的条件,草原武士的数量成倍地增长起来。同时,各部骑军还学会了放养大牧群的能力,女人们在大寨里学着打铁、制革、修磨弓胎,甚至铁驭车的拼接,孩子们每隔几天就要随老人们深入地脉采集金铁。骑军们在宰杀了适龄的牛羊后,将肉几乎全部送回大寨,仅留下足以维持军备的数量,而大寨则会将源源不断的弯刀、甲胄、弓箭等送到军帐。”皇帝微微沉吟,“整片草原在整合成一国之前,军力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消化的境地。那个时候,北都城还没有开始建造,三大马市也都沦为废墟,一旦裁减骑军,我们就将失去大量军牧,也就不再需要各部本寨里的牧人们继续作工,大量军械闲置,匠人、制革师,甚至是大部分医者都会失去价值,等于是在草原的血脉上大砍一刀。可若是在立国之后不裁减骑军,维持秩序的骑军又显得过于冗沉,见不到血的弯刀最后只能砍伤己部的牧民。”
“我已费劲心力想要解决这一问题,但在北都城的建筑提上日程之后,我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草原的困境——南下!”
使臣脸色难看,对方能看见他攥死的拳头,但皇帝只是轻轻一笑。
“牧马帝国的诞生就像是一个为了战争而生的器械,无论是蛮族人对力量的追求,还是牧人们为求生存,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发动这场战争的原因。”皇帝抬手摸上一旁的长案,古木清凉,却夹带一层厚厚的灰,他盯着案面的木纹,沉声道:“草原木料匮乏,无法单独支撑建设北都城的消耗,我们需要新的土地,新的资源,以及……更加专业的匠人。你现在看到的北都城还不是它的全貌,在攻破三关后,我们依靠幽北的匠人和资料筑起了城的外墙,但城中牧民的居所仍是简陋的帐篷,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木材和匠人。”
“对中洲北三州的一战,我们得到了大量的物料、匠人和中洲古老的工艺。在我的设想里,当战争停摆后,牧马帝国的匠人、制器师和裁缝都能利用从中洲夺取的资源继续作工,填补过去物材消耗的缺口,骑军里的老兵们也会优先进入北都城里,我们会搭建像中洲的屋子给他们避寒,提升武士在草原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牧马帝国才算是真正地站起来了。”
使臣沉默着,面颊微微涨红,而后又像是铁炉里的赤浆逐渐冷凝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铁青无比。皇帝拾阶而上,斜倚在铁座旁,背后是一张泛黄的羊皮,上面满是线条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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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君需要什么?”良久,使臣低声问。
“幽北自立……”
“不可能!”使臣断然大喝。
“还没说完。”皇帝抬手打断他,“幽北仍受控于上京,只不过是以世袭诸侯王的形式自治,你觉得如何?”
使臣眉头一皱,轻轻叹道:“可以谈。”
皇帝拍手一定,展笑道,“还有木料、匠人和筑城楼的图纸。可能还要一些别的,除了最开始说的三项,其他是可以谈的。”
“需要多少木料,多少……匠人,哪份城楼的图纸。”
“五座冀安州邺城规模的木料,两千位天工匠人,以及大徵九州全部城楼的图纸。”
“这不可能!”
皇帝沉默一会,随即轻笑一声,而后长笑起来,“如今牧马军骑已全据北三州,在我肃清和接管冀安和并北的全部城地之后,可就不止是这些要求了。”
“西陆兵锋正利,他们随时可以越过大漠直指北都城!大漠可没有长廊天险,上君难道是打算将这座雏城拱手送给西陆人吗?”使臣竭声喝道。
皇帝冷冷地看他一眼,“北陆全民皆兵,西陆的女人要是敢来,我会把她的头颅送回秋叶省。你们的皇帝绝不可能和那个女人结盟,这是我能与他谈判的唯一条件,牧马军骑随时都可以打到上京,但出于一些内部因素,我并不持主战之意,但却也没有阻止好战者对于进掠上京的筹谋。你也是出入朝廷的官员,有些事情在朝堂之上确实会让帝王犹豫不决,但最终做出决定的仍会是你们的皇帝。”
使臣沉默一阵,面色阴晴不定,“上君所提要求实在苛刻,单是五城木料便难以实现,还有天工的两千匠人,这是要将整个天工连根拔起啊。”
“可以谈。”皇帝展笑道。
使臣送了口气,“那……”
“不急,此事明日之后由我国鸿胪司来和你们谈。”
“啊?”使臣一愣。
“我今次叫你来,一是想要试一试你们谈和的意愿,从我们的对话听来,你们有心了。”皇帝说,“第二件事……如果你们真心想要谈和,那么这件事应当不会再有阻碍了。”
“敢问上君是何事?”使臣等了一会,不安地道。
皇帝抬眼看他,目光如刀般锐利,“我要虞朝灵帝光和三年至中平五年的,上京皇城中关于北陆草原的所有卷宗。”
“什么?”使臣脸色一变。
“北庭殇。”皇帝冷冷地说出了三个字。
“这件事……不是燕北侯及其部属所为吗?”使臣小心翼翼地问,如今的北陆牧人对前代北庭之事颇为敏感,鲜少有人当众提及,由不得他不谨慎。
“你觉得呢?”皇帝声音渐寒,面色冷肃,“区区苦寒之地,竟能掏出上万铁甲马革赠予草原部族,你以为如何?”
“这……在下并不清楚。”
“曾经我还不明白为何布兰戈德部不惜代价也要反叛草原大会,也不明白为何一个贫脊的草原部族突然有一支足以横扫草原的强大骑军,更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何要与他曾十分厌恶的中洲人走到一起。”
皇帝声音逐渐平静,可使臣却在他的瞳子里看见了……狮子凶煞的眼。使臣猛地回头,门梁上正悬挂着一颗无目狮首。他被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倒退一步,但身后传来的话音依旧平淡,皇帝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
“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也看见了这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当我重新回到这片曾经生养过我的土地,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清晰。我隐约知道了答案,却仍不甘心。即使是我,也不得不觉得北庭殇是我父亲造成的,在铁游骑遇袭的那一天,连我也被他抛弃。他畏惧中洲的力量,那仅是一州之地就能送出上万铁甲马戈的王朝,换作是我也会被如此巨量的慷慨所蒙蔽。这股横扫草原的力量唤起了我父亲的野心,逐渐压过了他与索尔根的情义,他的野心毁掉了草原大会,也宣告着草原北庭时代的落幕,这是我国史官们即将编撰的一段话,但现在我拿出来用了。”
言及此处,皇帝忽然冷笑一声。
“你们中洲人以为凭借三关之天险,就能永保北地太平?山间野夫不见海天一线,怎会知世间浩瀚。孤海遗民不见重峦叠嶂,怎会知天际无阙。十年野战,大虞集北地之物力所赠铁甲早已十不足二三,可却能如虎翼般助我部兵骑横越百关。若是当年……唉。”皇帝欲言又止,垂眼间重重叹了口气,“愚人而已!”
“确是愚人。”使臣也摇头叹道,他们彼此心如明镜。
“就用草原的弯刀以谢筹谋之人,北庭殇的罪名若是只有布兰戈德部和幽北来承担,未免太过轻率,如此恢弘的血幕不以北都和上京为始终,是为史卷之遗憾啊!”皇帝目光凌厉,手比作刀虚划颈前。
“臣代家父及幽北万民,拜谢尊上!”礼官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长拜在地。
使臣听闻身后动静,猛地转头看去,当他的目光移到礼官的后背时,忽然升出一股极其强烈的警觉。这一刻,记忆如触电般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一个人,已故的大虞燕北侯吕复。他回想起礼官的脸,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起来吧。”
礼官缓缓起身,迎上使臣惊愕的目光。
“好久不见了,宫兄。”
“是你!”使臣瞪大眼睛,抬指颤道。面前微笑的人确实是良徽,但不姓良,而是姓吕,中洲幽北世家之首,蓟郡吕氏的后人,他的父亲正是前朝燕北侯——吕复。
他看了看吕良徽,又看了眼铁座旁的蛮族皇帝,他如梦初醒,忽然就明白了为何牧马国会对幽北有如此的善态。幽北早就不是大徵与牧马谈判的筹码,燕北后人已经与牧马皇帝达成了协议,他们早已走上脱离大徵的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处的皇帝,确如吕良徽所言:“蛮族千百年来所有的霸主中,只有面前这个男人才真正地知道这片草原需要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