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小轩的事情别说你和我爸了,我哥、我姐、我,都管不了。这娃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他现在的情况不是光一个叛逆可以解释,该懂的道理,为人应该抱持的孝顺明理、勤劳踏实,他都没有。他的三观已经基本固化,除了他父母和他一起改变和进步,我们其他人都帮不上任何忙。各人都有个人的路,咱们不能替别人活一辈子,你想再多也没用。”何朵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劝诫道。
“管他做啥哩?净寻思些不好的。”何胜军也说道。
“唉,不寻思,不寻思,就是难免生气。这娃,咋就活成这样了?”许娇兰摇摇头。
“你就是寻思也没用,就你现在连自己都管不了,还想着别人?你别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气你和我爸的。这个不孝子,你们养他到十七岁,也够了。他一定要走自己选的路,咱们越干涉他只会越有理由把罪过都怪到咱们身上。我哥都不管了,你还想啥?照顾好自己,你俩早点好起来才是现实。”何朵滔滔不绝给母亲做思想功课。
“我十七岁的时候,早都钻到煤窑里打矿挖煤去了。你二叔三叔和小姑他们每天吃的饭钱,都是我赚的。”何胜军说着,陷入回忆。
“就是,这个年纪该担事了。你越把他捧在手心里,他越是永远也长不大。”何朵赶紧说道。
说话间,何文的电话打了过来。许娇兰接通电话,大声悠扬地答了一声:“哎!文文!”
何朵给父母一个先走的手势,留老两口坐在阳光下和姐姐通话唠嗑,自己悄悄离开了。手机屏幕里还亮着她几分钟前给姐姐发的信息:“记得多和爸妈打打电话。妈情绪不太稳定,你多开导开导她。”
何朵走到附近的商场,并没有开车离开,而是点了一杯咖啡,打开从车里拿出来的笔记本电脑。半年多了,碎片化的时间早已不适合自己计划有序地拜访客户,反倒是更适合个人创作。她打开文档,继续着自己刚写不久的小说《云间草》。
“它是大山的种子,用尽全力随风飞上天空,搭乘云朵历经千难万险来到外面的世界。它努力向上,认真生长,昼夜不歇地把自己修炼的更茁壮、更优秀。可是这棵扎根在云里的野草,无论怎样千锤百炼地进化自己,也无法改变无底无依的事实。”
“年轻时的风吹日晒是历练,年长后的风刀霜剑却成了对孤苦无依的残酷惩罚。云间草比其它草儿们更努力拼命地生活着,却始终无法在飘渺的云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远方的父母终要老去,至亲终将离散。云间草跋涉千里到达云端,多年后却也只剩残缺零落的自己。”
“身下的根须要如何生长,才能扎到这踏踏实实的现实世界?头顶的苗芽要如何伸展,才够资格给自己打造一方依缩之地?”
“飘离的云间草啊,你的根还能伸长在哪里?”
“你要如何努力,才能长成一棵大树,庇护那些你挚爱的生命?”
初次接受放疗时,何胜军只是胸部有丝丝热感,他还因此多次豪言壮语:“放疗不过如此,根本没啥感觉。”然而随着治疗的深入和放射次数的增加,何胜军的胸口就开始逐渐吃痛,没多久就变成了灼痛。喉咙开始发炎肿胀,吞咽困难,别说吃流食了,连喝水都会刺激到疼痛。到后来肠胃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等为期一个月的放疗正式结束后,虽然何胜军肺部的肿瘤显着收缩了很多,体内血栓也不见了,整个胸腔却红肿无比,皮肤看起来跟烫伤一样脆弱,甚至感觉被风吹一下都会立刻破皮溃烂。
此时已是十一月月底,何胜军结束放疗后就直接被安排了出院。这下可愁坏了何朵和许娇兰,肿瘤是控制住了,脖子也不肿了,但这不能好好吃喝可咋办?而且医院给配的缓解胸口灼伤皮肤的药物,喷了好几天也不见起效。
冬天的江临非常湿冷,何胜军每日披着棉睡衣斜倚在阳台沙发上,敞开猩红破皮的胸口晒着太阳。身体沐浴在阳光下,心里的阴霾却越来越沉。许娇兰不止一次看到丈夫抹眼泪,次数一多,自己的心态也开始崩溃。
“你说他这可咋办?全身上下不是这儿有问题,就是那儿不好了。今天着急治这里,明天那里又有毛病了。你爸这一天天的,哭的也来越多了。总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算了,不算了’。你就给我拖个底吧,你爸这病,还能治好吗?”许娇兰趁丈夫在阳台听手机小说,在客厅里含泪问着女儿。
同样都是玩手机,此时的何胜军早已无法像先前那般全身心投入。不玩觉得无趣,玩同样觉得没劲,时常玩的玩的就胡思乱想,忍不住望着远方落泪。
何朵半带严厉地坚定说道:“还早着呢!医生都说了,我爸这才刚过了一期治疗。治癌症的过程,还有后面的二期和三期呢,都是化疗!并不是一辈子就化疗一次。他这才把第一次的放化疗做完,距离以后的路还远着呢!再说他这个只是放疗的副作用,又不是肿瘤严重了。你自己不要先慌啊!他哭的时候,你就云淡风轻,啥事也没有地唠嗑,不要也表现得唉声叹气的。我们不把他的哭和伤心太当回事,他自己就不会真的相信自己的病治不好。心态,心态,妈!”
“道理我知道,可心里这一关就是过不去啊!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看也不到头。原来说的化疗完了就能回家转一转,结果因为脖子肿的厉害又住院了;后来说等放疗结束了就回,至少冬天里暖暖和和的;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这情况过年能不能回去都不知道……”许娇兰伸出她那树皮般的老手,轻轻擦拭着滚落的眼泪。
“肿瘤本来就是这样,人全身的好细胞都要被它骚扰一遍,但是扛过去了就好了。你要相信我爸!”何朵外强中干地劝道。
“唉!”许娇兰用自己尽可能的隐忍压制着这一声无助的长叹:“你爸辛苦要强了一辈子……”话没说完,便再度哽咽。
“妈”,何朵温柔地说道:“人都有迈向那一步的时候,只是或早或晚。抛开我爸的病情,即便他现在好好的,你,他,还有我,我们每个人也都会面临死的那一遭。都说人年龄越大,越应该见多生死,看淡人生。你不能年龄越大,反而越想不开啊!”
“你想想那些因为疫情死去的人,其中有多少是年轻人呀?他们不可惜吗?你看看新闻里报道的国外死于战争的人,多少不是年轻的甚至还有小孩?还有那些因为各种意外事故死去或者自杀的人,各种年龄都有啊!人有旦夕祸福,正常人都会难免突然就把小命交代了。所以相比之下,你更应该看开看淡。”
“离开本身就是个自然过程,但不代表我们就要被动放弃。事在人为,咱们吃好喝好心态好,什么坎儿就都能过去!当你主动引导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可能就会平衡一些。人的死都是早晚的事儿,过个几年几十年,我们终将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许娇兰听着女儿如此反常的宽慰,心态倒也平和了一些。而何朵看着母亲去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整个人却沉重无比。
死,真的可以看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