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容贵妃行至床榻前的绣墩落座,说道:“陛下,酉正时分了。”
崇平帝迫不及待问道:“子钰到哪儿了?”
端容贵妃:“……”
定了定神,纤细的声音轻柔、动听:“陛下忘了,晌午时候才刚刚下了旨意,召子钰回京,现在还在回京路上。”
崇平帝闻言,重又躺在靠枕上,双目无神的盯着床榻上的帷幔出神,忽而低声叹道:“朕为何要用南安?悔不听子钰之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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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闭上眼眸,借着灯火的映照,竟有两滴眼泪沿着眼角无声滑落。
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是崇平一朝的国殇!
国殇!
先前当着群臣的面,这位天子反而没有说出此言,或者说人在极度悲痛之下,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比如挚爱亲人意外离去,有人当时惊闻噩耗,可能哭不出来,但过了一会儿,忽而触景伤情,失声痛哭,撕心裂肺。
而且,有些悔不当初的话,也不适宜当着众臣的面说。
因为这一次和中原民乱还不一样,那是一次假捷报的误会,不是崇平帝自己造成的,也没有酿成大祸,只是被耍之后的急怒。
但这一次是……
崇平帝完全自主、独立决策,力排贾珩多次请战,坚持用了南安郡王等开国武勋,其间贾珩规劝、请战多次,就差撒泼了。
但崇平帝一意孤行,派贾珩前往南方督问新政,可以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误。
还有一个问题,二人身份已与中原民乱时今非昔比,彼时君臣际会,崇平帝之言还有七真三假,给自己台阶下的同时也有一丢丢的收揽人心之举。
现在贾珩是女婿,而天子是岳丈,方才如何能当着众臣的面说出那等后悔之言?
但愈是这样,却愈见心头悔意无穷,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自责和惭愧如毒蛇般侵蚀着内心。
见崇平帝面容悲怆,声音更是悲凉,尤其是捕捉到眼角的泪花,端容贵妃心神一跳,抿了抿粉唇,也有几许伤感,鼻头阵阵发酸。
陛下……陛下竟哭了?陛下即位以来,何尝有过?
这在崇平帝即位,不,或者说自从雍王潜邸之时,再是艰难的处境,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但,十万大军葬身西北,这等史书上都能留上一笔的惨败面前……
再加上前不久北疆那场令整个大汉亿兆百姓都欢声雷动的大胜作对比,让这位帝王再难抑制情绪,一时间,无人在时,悲从心来,无声流下眼泪。
丽人清冷声音之中带着哭腔,哽咽说道:“陛下,先用药粥吧,太医说陛下真的…真不能再忧愁国事了。”
“容妃,朕的身子骨儿,朕自己知道。”崇平帝扭过脸去,声音沙哑说道。
端容贵妃当没有看见方才的泪珠,柔声劝道:“陛下,自去年就有了一遭儿,这才没好多久,又吐血一次,任是二十余岁的青壮,也顶不住这样耗费本元,陛下还要操劳国事,身子架不住这么糟践啊。”
崇平帝闻言,面色黯然,一时无言。
吐血原就是大耗寿元之事,只怕他的日子……也就只有十来年了。
不过也够了!
大汉以五年平辽东,以五年致太平,他的身子的确不能再胡乱折腾了。
可十万大军,六万京营精锐,崇平一朝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一下子就丢在西北,痛啊!他痛啊!
当初,他为何要信南安、柳芳等一群蠢材的鬼话?
可以说,这位天子就像被电信诈骗了一样,心头既有对南安等人的愤怒,又有对自己智商被玩弄的屈辱,还有对损失之后,难以言说的后悔,短时间内岂是难以释怀的?
崇平帝紧紧闭上眼眸,只觉一股悲凉与悔意在心头涌起,恍若黑暗淹没了自身。
就在帝妃二人叙话之时,外间内监说道:“陛下,娘娘,太后娘娘来了。”
其实,冯太后不怎么来端容贵妃所居的福宁宫,或者说对宋氏姐妹这等妖艳的本身就不喜欢。
“臣妾见过母后。”端容贵妃连忙放下玉碗,快行几步,向冯太后行礼说道。
冯太后点了点头,不苟言笑道:“容妃请起吧。”
端容贵妃轻轻应了一声,垂手而立,恭顺之态,几如宫女般。
冯太后转而看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崇平帝,道:“皇儿,皇儿。”
“母后。”崇平帝睁开眼眸,看向冯太后,又闭上眼眸。
冯太后坐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母后知你心头的苦,当年你父皇在辽东二十万大军大败,当年也茶饭不思,多么英明神武的帝王,却从此一蹶不振。”
崇平帝一时无言,低声道:“母后,儿臣不会,儿臣不会。”
冯太后拉过崇平帝的手,感受到那冰凉的手掌触碰,心头就是大惊,这大夏天的……怎么这般冰凉?
定了定心神,劝慰说道:“不说胜败是兵家常事,就说为一国之君,治政以来,有得有失,都是常事,西北大败之前,朝廷不是还打了一场胜仗不是?连那凶狠的女真人都大败了,朝廷只要用对了人,这仗不可能打不赢的?”
崇平帝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他偏偏用错了人,放着对的人不用!刚愎自用,志得意满,已为天下笑柄……
不,这都是南安匹夫,误军误国!
这会儿,端容贵妃端起粥碗,轻声说道:“陛下,先喝了药粥吧。”
冯太后忽而开口道:“容妃给我吧。”
端容贵妃愣怔了下,迎着那银发老太太的锐利目光,将垫着帕子的粥碗递给冯太后,道:“母后,小心粥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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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后接过汤碗,宫灯烛火似将往日凌厉的老太太映照的慈和许多,端过汤碗,拿着汤匙轻轻搅动着,散着碗中药粥的腾腾热气。
“太医说,你身子亏空的厉害,开了一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血之药,你才多大年纪?就吃上这些大补之物?你父皇前几年头里也不吃这东西呢。”冯太后递至近前。
“母后。”崇平帝抬眸看向冯太后,说道:“让母后忧心了。”
“唉。”冯太后递将过去,伺候着崇平帝吃着药粥,看向那鬓发间的白发,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是快半百的人了,既然给咸宁找了个知兵事的女婿,就该勤用着,兵事上不托付给他,你托付给谁?”
其实,心头倒也知道缘故,还是制衡,防备,不能一家独大。
崇平帝吃了药粥,周身暖和了一些,目光闪动,低声说道:“母后。”
“一些文官儿的话,听听就好,不能当真,你将女儿和侄女都嫁给了他,他但凡还是个人,岂会存别的心思?”冯太后目光锐利如剑,说道。
崇平帝面色倏变,心头一惊,低声道:“母后,儿臣从无此念。”
他何时猜忌过子钰?子钰是他一手简拔,又将女儿和侄女嫁给了他,他从无此念。
冯太后看向自家儿子,苍老目光中涌起复杂之色,叹道:“母后虽然不懂驭人,但也大抵知帝王人心所想,你可知开国之时的太祖?”
崇平帝一时默然,目光怔怔出神,心底难免思量起开国之事。
“太祖爷封了四位郡王,当初就属北静王功劳最大,仍然还让北静王以及其他几位郡王掌兵,历朝历代异姓封王可都是没有的。”冯太后轻声说道。
崇平帝闻言,心头一惊,说道:“母后,儿臣……并无此意,也是为了大汉社稷的。”
那等猜疑防备心思,他如何诉诸于口?
“皇儿,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那些心思,保全也好,防备也罢,人岂会不知?”冯太后轻轻舀了舀粥碗,道:“人心寒了,再想焐热就难了。”
一旦猜疑的种子埋下去,让人家察觉出来,原本没什么的,反而起了变故,这才是种祸之因。
“幸在你还是他的岳父,女儿和侄女都嫁了过去,那到南方得罪人的差事,他也给你办了。”见崇平帝面色变幻,冯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崇平帝默然片刻,徐徐道:“母后,是儿臣…儿臣着相了。”
先前西北战事他不听那些文臣的谗言,就继续用子钰,又能如何?大胜之后,威望隆重,又能如何?
革新之策的四条新政,那摊丁入亩,本就是得罪天下士绅的苦差事,子钰都能提出来,不惧怨谤,他心底竟担心子钰功业太大,有朝一日势大难制?
只要他活着一日,子钰岂会生出异心?
等到大胜之后,再以其他法子钳制,如此一来,岂会有西北大败?
这种最深的心思在这位中年帝王心头来回起伏,目色时而阴沉,时而释然。
好在,一切尚有挽回之机!
子钰是他的女婿!
这会儿,端容贵妃早已离母子二人远一些,站在朱红梁柱之下,因为逆着青鸾宫灯晕下的彤彤烛火,丽人那张冷艳、幽丽的玉容隐藏在黑暗中,双手攥着帕子,心头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她在后宫待久了,却不知这些前朝的人心算计。
陛下执意用南安,这是防备着子钰?或者说保全?
还有太后也不屏退着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借她之口,通过影响咸宁,让子钰好好侍上。
可以说,晋阳长公主的生母——冯太后从普通宫女成为太后,心智超群,不在崇平帝之下。
端容贵妃脸色变幻,这位沉迷舞蹈,一直在宋皇后的保护下在宫中不怎么动着脑子的丽人,只觉CPU都要干烧。
这时,宫人禀告道:“陛下,娘娘,魏王殿下与南阳驸马在宫外求问陛下安康。”
其实,崇平帝在中午吐血晕厥的时候,魏王就叩问圣安,想要到宫中侍奉汤药,但却为冯太后所阻,着其回五城兵马司好生办差。
崇平帝与冯太后也没有继续再说此事。
冯太后神色淡淡,若无其事唤道:“容妃,宣魏王进殿。”
端容贵妃应了一声,不敢多说一句,然后唤着魏王进宫。
崇平帝此刻心头存了主意,将药粥食用完,面色默然。
不大一会儿,魏王以及南阳驸马以及南阳公主,在几个内监的引领下,进入福宁宫,向着那端坐在床榻上的中年帝王。
“儿臣见过父皇。”几人纷纷说道。
崇平帝道:“平身吧。”
“谢父皇。”魏王以及南阳公主夫妇起得身来,向崇平帝见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