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六月十六。
夏日午后,天降暴雨,雨水打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皇帝开着门,随雨而至的风吹得他鬓发直往后飘。
大殿里,吕恩跪在他的身后。这画面似乎定格了一样,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变过。
“你说你想明白了,但朕,真恨不得杀了你!”
吕恩头伏得更低,“臣有罪!”
“伱罪在何处?”皇帝忽然转身。
“臣自命不凡,藐视朝廷,是不赦之罪!”
“不错!你的罪不在其行,而在其心!你自以为清高,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还什么官要越做越小,仿佛整个天下就你一个为民请命的大善人,便只有你看得清这世道?
睁开你的眼睛瞧瞧,自朕而下,内阁、六部,巡抚、知府,再到边疆将领,哪个不比你立得功劳大,哪个有你的牢骚多?!稍稍有些见识,就各种不满抱怨,你扪心自问,自己又做了什么!”
吕恩心头如遭重击,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忍不住落泪,“陛下教训的是。这些日子以来,臣亲眼看到陛下之勤政可追先贤,且日日殚精竭虑,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事远远胜过罪臣。”
朱厚照心中稍稍宽慰,天天把他撂在一边让他看的用意,他总算能说出来。
至少不是太笨。
“大明疆域万里,生民百兆,北边还未出冬,南方就已入夏。在陆上有北蒙西域,在海上有倭寇西洋,在内部还有贪官污吏,那么多的百姓要养活,那么大的疆域要安定,你能耐大,你说有什么简单的办法,一夜之间便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
朕不知道在你心中,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但朕以为,无论面对再难的境遇,始终咬着牙一点一点改变它的人才是英雄。而你呢?现状不如你意,便蒙头睡去,睡便睡了,还要讥讽世事。朕告诉你,这种人绝不是什么英雄,反倒恰恰是狗熊。所以哪怕顾礼卿、顾义山再怎么推荐你,朕本也打算就让你去当那个典吏去,大明朝没了你就倒了?
呵。朕偏不信那个邪。朕才不像你,朕愿意吞下委屈,一步步实现心中的抱负!朕就是这样的汉子!至于你,轻轻松松当个典吏,顺便骂骂当朝者而已,一介庸人!”
吕恩砰砰砰的开始磕头,“陛下骂得好,骂得透彻,臣现在是全明白了。天下事,没有容易事;天下人,也没有容易人。臣就是……就是以往太糊涂,碰到了就躲,躲起来就骂,但仔细想想确实一事无成!臣,知错了陛下!呜,呜!臣知错了!”
朱厚照回身走过来,并蹲下身子,他声音放轻了一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说到,也做到,所以范仲淹才为范仲淹。你没他的本事大吧?”
“范文正公一代名臣,臣尚有一点自知之明。”
“好。你既然喜欢读他的书,就追随他的信念而走。朕有时也想不明白,你说你在躲,你为什么躲?怕死吗?”
吕恩擦了擦眼泪,他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臣不怕!”
“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这句话他大概一时也不知怎么答,朱厚照一时怒气到此时也消了,“行了,起来吧。”
“谢皇上。”
到此时,吕恩心中防线已被消解,他身上的桀骜之气退掉不少,走起路来还带着微微的弯腰。
而外面,夏日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此时竟慢慢又出了太阳。
朱厚照没有其他的话讲了,“雨停了,你出宫去吧。朕还有事,你莫要跟着。”
吕恩轻轻回,“是。陛……陛下?”
“怎的了?”
“陛下也说过,大明之强盛非一朝一夕之功,请陛下节牢!”
“呵,朕还能听到你的好话,也是不容易。”
讲完以后,皇帝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其实朱厚照自己也觉得不能够太劳累,干工作嘛,一张一弛才是王道。
有时候有些辛苦是事儿赶事儿,都是大事,他不能不急。
后宫里,夏皇后也快要临产了,天家不比寻常百姓。从皇后有孕的那一天起,似稳婆之类的需要准备的人和物,全都已经备好等着了。
就等那么一天。这一天也越发的近了。
皇帝现如今见她,也得搀扶着她。
“今年是有大喜事的。大约在八九月份,朕打算在京接见大明各藩属国的使臣,东边的西边的南边的都来,那是一大盛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