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威望甚高,众人鱼贯退下,堂上只剩下卢照邻和那卢十二还在。老者冷哼了一声:“十二郎,你刚刚是怎么说,你不想去便不去,为何要说那些昏话?”
“俺只是不想大伙儿中了关西天子的圈套罢了!”那汉子道。
“朝廷开科取士,明明是好事,怎么成了圈套了?”眼见得堂上只剩下三人,卢照邻耐不住性子反驳道:“还有,现在大唐已经奄有天下,你却称其为关西天子,若是让外人听到,只怕便是一场祸事!”
“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那汉子冷笑了一声:“李家天子和宇文家、杨家的天子一般,都是把我们这些函谷以东的人都视为奴婢,唯有关西的才为良人。这不是关西天子是什么?至于开科取士,更是荒唐可笑!我们崔卢赵李王诸姓自从魏晋以来,世居关东,长于经史,从来只有出题目考别人,哪有自己去参考求一官的道理?”
“这个——”卢照邻被问的哑然,结结巴巴的答道:“朝廷也要看看所选之人是否良材嘛!参考也不能说不对!”
“那能考过的就是良材,考不过的就不是?全凭关西天子说了算了?”卢十二郎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宁可在乡里春夏读书,秋冬射猎,了此一生!”
“卢十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者冷声道:“照邻贤侄也是一番好心,你也不必这么拿冷话呛他!”
“小侄的意思很简单,以眼下的形势,去长安应试与我等未必是好事!”
“为何不是好事?”卢照邻反驳道:“平日里大家抱怨朝廷偏袒关西士人,我等河北士子仕途艰难,现在朝廷真的给出机会了,你却又不去?只要考中了就能入昭文馆,这机会还不好?”
“进昭文馆就是好机会?”卢十二郎冷笑道:“想必你忘记了崔浩是什么下场了吧?”
卢照邻闻言一愣,卢十二郎口中的崔浩乃是南北朝时清河崔氏的著名士人,历仕北魏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朝,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心腹谋士,屡次力排众议,抓住了难得的战机,使得拓跋焘对抗刘宋北伐,灭亡胡夏北凉,击破柔然,是北魏一统北方的首席功臣,受命修北魏国史,这对于士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崔浩惹来弥天大祸,不但自己被下狱处死,清河崔氏以及与其联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被连坐灭族,史上被称为“国史之狱”。
“十二郎你这话也有些过了,崔伯渊后来落得那等下场也要怪他自己言行不谨吧?太武帝让他编修国史,他却把人家祖宗的污秽之事也尽数录入其中,还刻在石碑上公之于众,不死何待?”
“你以为崔浩他谨言慎行就能自保?”卢十二郎冷笑道:“崔浩他之所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就是因为功业太盛而根基太浅,身怀重宝而豺狼环伺,不死何待?你们以为去了长安,可以凭借腹中的才学入昭文馆,得天子赏识,博取功名富贵。如果你们考不中,或者中了之后只能得个小官还好,如果真的如你们所愿,登了龙门,十有八九落得和崔浩一般下场,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会牵连族人!”
卢照邻被对方这番话说的面色惨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熟读史书,当然知道卢十二说的并非虚言。按照史料上的记载,崔浩在监修国史之前极得拓跋焘的信任,拓跋焘曾下令各部尚书若有难决之事,应该先征求崔浩的意见,并且经常前往崔浩家,以常礼交往,崔浩本人也可以随时进入寝宫。但与其他鲜卑大臣不同的是,崔浩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北魏皇帝的信任和赐予,他虽然出身清河崔氏,但并没有与其他鲜卑大人联姻,也没有自己的部曲军队,而且他力主举荐河北士族直接出任州郡守官,这就直接触动了北魏鲜卑贵族的利益。结果拓跋焘一旦被激怒,便群起而攻之,也无人替他说情,结果死于非命。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参与编修国史的中书侍郎高允,因为其是太子的老师,却保住了性命。当时朝中少有河北出身的高官,而多有出身关陇的官员,他们对河北士子多怀有敌意,与崔浩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
“那十二郎你觉得我们卢氏子弟就这样下去便行了?”老者问道。
“叔伯!”卢十二答道:“吾宗之祖子干公(卢植)起家显名于汉末,传承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其间比吾姓显赫的大有人在,而传至今日,可与卢氏并称的也不过只有崔、王、赵、李寥寥数家罢了。究其原因,吾宗深固根本,而不求一时之荣华,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这才是吾家传承四百余年的要诀!”
听到这里,老者也不禁颔首,捻须叹息。卢十二郎说的那句“长安洛阳之三公固好,不如州郡之别驾从事”说透了我国从东汉到中唐时期这段时间的政治逻辑。西汉建立以来,随着战国末期、秦汉时期的以来的血统贵族的衰落,以掌握经学学术为条件、世代出仕官职的新贵族逐渐走上了历史舞台,这就是魏晋士族的前身,比如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汝南袁氏等。
这些新贵族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极其看重郡望,因为汉代主要采取征辟制度选拔官员,不管你官做到什么级别,你的后代要走入仕途,都离不开家乡所在地的官员的举荐征辟。为了确保权力能在家族内部不断传承下去,哪怕你在洛阳当三公,也不能放弃对故乡的郡守的控制。而当时的地方政治制度更强化了这一点,两汉魏晋的地方官制里,除去太守、州牧这些长官是由中央任命,其他的属官基本是由太守州牧等自己任命的,向中央报备一声就可以了。由于太守州牧一般都是从外地调来的,为了确保行政效率,通常都会选择州县内的郡望子弟出任,别驾、从事就是这种属官。
由于太守和州牧来了又走,几年一任,又在当地没有宗族,所以实际的权力往往是在以从事、别驾为代表的属官手中。两汉灭亡之后,王朝更迭如灯笼,变幻无常,这就更加剧了地方强宗大族为的力量。以北魏为例,由于其建立者是鲜卑贵族,所以他们占领河北之后,通常让鲜卑贵族出任州郡刺史太守,而州郡的从事别驾就是河北当地士族,比如范阳的一般就是卢氏,清河就是崔氏。这样就同时确保了北魏国家和汉人士族高门的利益,而后来崔浩一下子任命冀、定、相、幽、并五州士人,直接出任郡守,这就等于直接抢了鲜卑贵族的饭碗,自然下场悲惨。
因此在像卢十二郎这种士族子弟看来,刚刚建国不过半个世纪左右的唐朝不过是又一个北魏罢了,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经历过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的河北士族们自然不会对大唐李氏有什么神圣感和忠诚感。在他们看来,既然李家天子不把我们当回事,那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去长安当狗,反正自古没有不灭的王朝,长存的只有姓氏宗族的传承。过不了多久,长安天子就自然就会有人取而代之。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自己对河北这片土地的控制,谁当州郡官不要紧,只要下面的属官都是他们的,卢氏自然就能长盛不衰。
从一个后世者的眼光来看,卢十二的看法是错误的,也是正确的。错误的是唐王朝并没有像石赵、慕容鲜卑、前秦符、北魏拓跋、北齐高、北周宇文、隋杨这些短命王朝那样迅速灭亡,而是存在了近三百年,在这三百年时间里,像清河崔、范阳卢这些历史悠久的士族子弟们必须在故乡和洛阳——长安这对政治轴心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留在故乡,虽然能保持对宗族和田产的控制,但也意味着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唐代特有的科举制度下,如果一个士子不能长期在以长安洛阳为轴心的核心地带活动,他能够获得仕途上的发展概率是很低的;而如果你选择了去长安、洛阳一带发展,随着仕途的持续,用不了两代人就会和故乡的宗族庄园失去过往的紧密联系,从州郡士族变成完全依附于封建国家的官僚贵族。这也是唐末黄巢起义军杀进长安之后,许多传承数百年的士族就此中衰,而不能像汉末、魏晋南北朝的先祖们一样率领宗族部曲坚壁自守,甚至迫使新的中央政权承认他们的政治经济特权。从这个角度上看,卢十二又是对的。
“十二弟,你有句话说错了!”卢照邻道:“我们河北士子这次去长安,是有人扶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