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章满眼的绝望和悲凉,凄然笑道:“苏凌,可曾见汝之主公,曾有如此绝情冷血之时乎?......”
苏凌眉头紧锁,黯然无语。
一旁的林不浪,早已双拳紧握,剑眉倒竖,脸庞因愤怒涨的通红。
“公子,不浪早就说过,萧元彻真小人,假君子......公子就不应该.......”
未等林不浪说完,苏凌蓦地抬头,看了一眼林不浪,眼中的锐芒,是林不浪从未见到过的,林不浪心头一颤,只得将后半句咽下,以拳捶案。
“既然前辈未见到萧丞相,是不是就此离开了?......”苏凌心中虽然也百转千回,但声音和神情却依旧十分平静。
“离开?并没有,出沙凉之时,我边章已经报了必死之念,纵舍去七尺之躯,也要劝阻萧元彻......虽然我只一人,微不足道,若萧元彻真的杀了我,以边章之命,昭告天下,萧元彻不臣之心,边章纵死无憾!”边章一字一顿道。
“那守卫说完,便劝我离开,可我跪在雪中,一动不动,我言,今日萧元彻不来见我,我长跪雪中,一死而已!”
“前辈......萧丞相的秉性,您是真的不太了解啊,若是你用柔和的手段,他或许还会念及当年之情,出来见你,或者趁雪大无人之际,让守卫带你进府,可是,您以如此刚烈手段,逼他现身,他万万不会出来的......”苏凌摇头叹息道。
“苏凌啊,这句话你说晚了啊,现在想来,当是如此,可当时我已然满心悲愤,如何顾得了那许多呢......”边章声音低沉道,“还有,你方才所说,或许萧元彻会在雪大无人之时,让守卫领我进府......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呢,你难道现在还在为他开脱狡辩么?”
苏凌摇摇头,郑重道:“非也,前辈误会了,苏某并未为萧丞相开脱狡辩,苏某想问前辈一句,您去沙凉,实际上时萧丞相与你定下的,可是表面上呢,您代表的是什么?......”
“这......”边章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您可是代表的天子,你持节,还有那宣礼郎的身份,都是朝廷明旨啊,您所行的礼义教化,亦是教化的天下人,所以,您与萧丞相之间,绝对不能有明着的联系和纠葛,否则,您授天下人的礼,是天子授意,代天教化,还是为萧元彻私人办事呢?正因为这个原因,萧丞相,便是想要见您,也不能相见啊......若他毫无顾忌,前去迎你,岂不是向天下人宣布,你是他萧元彻的人,那你,还有萧丞相苦心孤诣这些年,推行的礼法,是正统礼法,还是萧元彻私欲礼法呢?而且,萧丞相那时已然树大招风了,多少只眼睛盯着司空府,盯着萧丞相......一旦发现他亲自迎你,你们之间的关系岂不暴露了,那这些萧丞相的政敌,会不会借此机会,疯狂攻讦?”
苏凌深吸了一口气道:“若局面真的变成了那样,你们这些年的努力,所有推行的礼义教,岂不毁于一旦了!所以,萧丞相出于这种考虑,他也注定不会见你的......他不见的决定......说句实话,苏凌一点都不意外......”
“这......你......”边章闻言,神情蓦地一暗,颓然的靠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半晌方道:“苏凌啊......你说的对......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为何不让我早遇你呢,若当时我能听到这番话,或许......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半晌,边章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到了如今,当年之时,再如何也嗯嗯回不去了,想它作甚呢?时也,运也,命也!”
“萧元彻不愿见我,我便长跪于漫天大雪中,逼他相见,一日他为未出面,我便跪了一日,苏凌啊,漫天风雪,我整整跪在雪中三日......三日啊!你知道,这三日,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无人问津,唯我一人独对雪浪翻涌,雪是冷的,风是冷的,可我的心,更冷!......”边章喃喃的说道。
“三日后呢?萧丞相可曾前来见前辈......”苏凌缓缓的问道。
边章寂寂摇头道:“不曾......不曾啊......直到三日后,那守卫又出来见我,跟我说,司空有话让他代为传达,我以为萧元彻肯见我了,顿时已近枯竭的力气似乎又恢复了不少,我颤抖着身体问他,萧元彻说什么......他说,今日萧司空书房饮酒,闻我仍旧跪于府外雪中,不由大怒,折杯而怒言,欲以残酒残身阻吾通天路耶?!......”
苏凌闻言,眼角蓦地使劲的跳动了几下,暗暗叹息。
边章神情绝望,声音亦低沉道:“直到我闻他此言,便已经完全明白了,我便是跪死在府外,那萧元彻也是铁石心肠,决然不会再见我了......万念俱灰之下,寒气上涌,直入心魄,我再也支撑不住乐儿,一头扎在雪窝之中,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恍惚惚的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所在之处,早没了风雪和彻骨寒意,我甚至还感觉到十分德尔温暖......我使劲的睁大眼睛,眼前所看到的,渐模糊变的清晰起来......”
“前辈被人所救了么?......”苏凌忙问道。
边章缓缓点头道:“我发现我身处一静室之内,身下软榻,身上厚厚的衾被,四周幔帐,一旁桌上,放香炉,其上檀香渺渺,沁人心脾,而我之所以感觉到身体暖意不绝,却是因为榻下放着四个炭火炉,火焰跳动,烧的正旺......”
“我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颇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家救了我,虽然内室之中,陈设简单,却雅而不俗,十分舒服......那一瞬间,我甚至又有了希望,难道说,是萧元彻在我昏死之时,突然出现,将我救下,安置在乐儿内室之中么?”
“我正疑惑之间,忽的听到室外有脚步声响起,更有爽朗笑容传来,有人朗声说,闻仆人来报,言说儒圣已醒,特来叨扰,失礼,失礼......”
“我听那声音十分的陌生,但十分恭敬,中气十足,于是转头看向门前,却见有人执伞而入,却是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身着朴素,但布料质地应该很好,身长约七尺余,带冠束发,浓眉朗目,唇若涂脂,鼻直口方,一团正气,端的是好貌相......”
“这是谁?......”苏凌疑惑道。
“我心中好奇,挣扎着要见礼,那人抢步欺身,几步来到我的榻前,一把将我扶住,和颜悦色言道,儒圣当面,不敢受礼......我问他此乃何处,先生何人,我为何会在此......他却笑而不答,只言我受了风寒,昏迷已有三日,是他请了京中最好的郎中,为我诊治,更亲自为我煎药服用......恍恍三日,我方转醒......”边章缓缓说道。
“他救了前辈......听前辈这样形容,此人绝非一般人啊......到底何人?”苏凌问道。
“我本欲问他是谁,却忽觉一阵晕眩,知道病体还未完全康复,那人见状,只说让我安心在此养病,门外有人伺候,如有需要,唤来便可......说罢,那人便起身离开了......”
“于是,接下来三日,有人供饭食,有人添碳柴,有人端药汤,我心中从未感觉过如此温暖,终于三日后,雪停天晴,我也终于可以下榻,走出这间静室了......我卧榻的这三日,此人每日必来,我与他交谈之下,深觉此人甚懂礼仪之道,与我相谈,引经据典,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旁征博引,饱学之士也。于是我对他心中生出了莫名的钦佩与敬重之感,甚至觉得相见恨晚......”
“三日之后,我出静室之时,那人正迎面而来,见我已然康复,不由的捻髯大笑,我这才大礼相拜,感谢他救命之恩......他却执意不肯,阻我失礼。于是我便问他,究竟是谁......他方淡笑言说,高士大儒在此,门外讲话,失礼不公,请往厅中一叙。我便跟他一同前往中厅而去。一路之上,穿廊过院,我才发觉,这座宅院永远,虽不奢华,却占地十分广阔。”
说到这里,边章看了苏凌一眼,缓缓道:“苏凌,你曾在龙台,见过龙台很多名人重臣,可能猜出此人是谁?......”
“额......这真不好猜啊......”苏凌挠了挠头道。
边章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到了中厅,分宾主落座,仆人献茶,茶罢搁盏,我又问起他的名姓,他这才淡淡一笑,缓缓道,我乃大晋当朝大鸿胪......孔鹤臣,儒圣所在之地,便是我之府邸,孔府也。”
苏凌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颇为震惊道:“竟然是......孔鹤臣!”
边章点点头道:“苏凌,实不相瞒,当时我听到他的名字之后,也是震惊无比,豁然站起,便欲离开,孔鹤臣却淡淡将我拦住,问我何往,我言,未有深交,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不能久留,他却哈哈大笑言,北儒圣所尊的是礼义教化,所行的是开学授之儒道,我孔鹤臣祖上乃是儒家至圣,我又是至圣第二十代孙,何谓道不同乎?儒圣落难,朝不保夕,孔某相救,请医烹药,如此数日,这数日间,你我纵论儒道,惺惺相惜,又何谓无深交乎?”
“孔鹤臣确实是能言之人也......这一番话,说的是滴水不露......怕是前辈,不好脱身了啊!”苏凌道。
“我闻此言,怔在当场,不知是留是走,孔鹤臣这才起身,朝我拱手大拜,言辞恳切言道,北儒圣孤身入沙凉,教化世人,使原本礼崩乐坏之大晋,重现希望,此原本孔氏应做之事,我身为至圣后人,却不如您,实令我汗颜,请受孔某一拜......”
“他来拜我,慌得我只得与他相对行礼......他将我又让回座上,方又言,他知我此来龙台为何,更知道我跪司空府门三日之壮举,以身进谏,丹心汗青,然萧元彻早已变了,野心勃勃,权欲膨胀,他说,北儒圣何必浪费有用之身,为虎狼而死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又道,今日他府中还有一位我熟悉的故友,我与那人早已有过数次交锋辩论,只是未曾谋面,若是我就这样走了,错过见此人,岂不是一大憾事......”
“我问是谁,他这才朝屏风方向击了三掌,一人应声而出,气度不凡,不卑不亢,亦是一有学大儒......那人走到我近前,朝我不卑不亢的一拱手,言道,灞南许韶,见过北儒圣!......”
“嘶——许韶竟然也在!!......”苏凌又吸了一口冷气道。
边章点点头道:“我亦深感意外,只是那种情形之下,我想要离开,已然不能了,只得坐下,与那二人谈话......唉,我们虽然阵营不同,但天下礼义儒学皆是一门,言谈之中,我们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以至礼义、儒学、典籍、时局、天下无所不论也......待我们谈毕,我这才发觉,天色已然大黑,厅中不知何时已然掌灯......”
“然便是深夜,我等亦觉意犹未尽,便秉烛夜谈,以至通宵达旦,连着两日夜,未曾出厅,饭食都由仆人送入......到最后,我心中已然完全没有了隔阂,跟他们二人之间,只觉相见恨晚,引为知己......”边章缓缓说道。
苏凌闻言,却眉头紧锁道:“前辈......或许孔。许二人的确博学,更是深谙儒家之道,但他们此时跟你如此......难逃拉拢之嫌啊......”
边章淡淡一笑道:“我如何不知呢?可是就算他们有心拉拢,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被他们拉拢的啊,他们所说的礼义教化,皆是至理名言,光明正大,这样的拉拢,我如何不愿意?再者,那萧元彻弃我如敝履,可是他们却视我为知己,两相相比,苏凌啊,高下立判,高下立判啊......”
苏凌闻言,默然不语。
边章又道:“最后,他们终于说出了他们的目的,孔鹤臣打算暗中与我联手,一旦我答应南北儒圣,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笔刀墨锋,直指萧元彻,到时候我们同时对萧元彻口诛笔伐,将他的狼子野心,昭示天下,彻底地揭露他的不臣之心,天下道义,振臂一呼,不愁国贼不除!”
苏凌闻言,哑然失笑。
边章发觉苏凌如此,不由地沉声问道:“苏凌,你何故发笑,是笑我等密谋乎?”
苏凌摆摆手,却不解释,心中暗忖,这三个人实在是文人天真,天下霸主,乃兵锋也,他那个时代德尔伟人,便有真理之言,枪杆子里出政权,可笑这儿三个自诩儒家圣人,心智竟宛如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