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泇水原最美的季节。
天不热不冷,温的刚好。地里的农活不忙,冬小麦的穗子已经灌满了浆水,只等南天吹来热风,黄了一原的麦。
一大早,嘉恒就起来了,他要去园上起几颗鲜蒜来做蒜泥鸡蛋。
大宝贝孙子孙媳妇回来了,得做几样叼嘴的家乡菜拴住孩子们的胃,让他们记得住乡愁。
原上笼着雾,十来米远就看不清。嘉恒挎着竹篮,摸了半天才找着园路。嘴上没闲着,哼着小酸曲:
小大姐,
小二姐,
你拉风箱我打铁,
挣两个钱,
给你爹……
园路不好走,野草长得稠密不给人留路,只露出落脚的空。蚂蚁草和马苋菜还好说,趴在地上不碍事。地肤草、艾蒿、灰灰菜和小飞蓬们可不客气,长的脚裸高,露水很大,一碰一脚水。
进了自家园地,捡几颗大蒜挖出来。想想好不容易来一趟,顺手又薅了一小把蚂蚁草,剜了几颗马苋菜。
地里的肥沃砂姜黑土哪都好,就是遇水就黏,踩上一脚湿滑的很。到了大路上,嘉恒好一顿收拾,他后悔穿了孙子给他买的那双休闲鞋。
人,还是不能显摆!一大早穿这么贵的鞋给谁看!
回到家,开始收拾菜。
将鲜蒜剥了皮,用蒜臼子踹成泥,放点盐和酱油,拌在刚切好的白水鸡蛋上,一盘美味的蒜泥鸡蛋就成品了。
老两口在厨房好一通忙活,又做了凉拌马苋菜、韭菜炒小虾米和白斩鸡。
饭菜好了。两个小冤家还懒在东屋的床上找周公,黄芩进了屋,几巴掌将两人扇摇醒。
“都大中午了,恁两个表孙子还没睁眼!在泇水这叫不入路,赶紧给我起来吃饭。”
宗旭乐了,跟奶奶说两个人在倒时差。
这句话把黄芩气笑了。说你们不要蒙我没文化,只有出国才倒时差,你回老家倒哪门子时差,真是满嘴跑火车。
“都是大人物,在公司里这个总那个总的,管着几千口子人,要是打工族们知道你俩这个熊样子得有多笑话你们!”
再睡就不像话了。两人惺忪着眼睛起了床,慢腾腾地洗漱完毕。磨磨蹭蹭坐到饭桌前,两人才精神大振,好一桌原生态的好席面,光闻着味就胃口大开!
那就开吃吧。
几个人刚动筷,宗明就来了,直喊要蹭顿饭。
嘉恒笑了。
“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真有吃福,赶紧坐下一起吃。”
三个年轻人吃饭看着挺吓人,筷子下的挺勤,卷起煎饼就往嘴里大口塞。黄芩直喊慢点,慢点。
“哎吆,我的娘唻,跟饿死鬼托生似的,没人跟你们抢,急躁的比猪吃食还快。”
钱芳芳被奶奶逗的笑的肚子疼,吃不下去了。
嘉恒端上来一壶茶。
“尝尝这茶,你们指定没喝过。”
宗旭嘿嘿一笑。“爷,不兴这么开玩笑的,还有我没喝过的茶!”
“那你尝尝。”
一股苦涩略带草香的味道,宗旭差点没降住。刚要吐出来,被嘉恒从后背一拍,又咕噜咽了下去。
“咋的,爷爷,您要药死我呀?”
“你懂啥,这中草药茶好着呢。解毒、消炎、利尿,好处太多了。”
“我读书少,您莫骗我。”
“净说大实话,你医书绝对没读过!你太爷有好多养生方子放咱家箱子里,可惜了,后继无人啊,家里一个学医的都没有。”
宗明一听有些心动,说不行我们投资几个钱,搞个厂子生产这些养生茶得了。能提供就业岗位不说,还能给镇上带来财税收入。
宗旭笑他三句话不离本行,天天就想着镇上那点破事。
趁钱芳芳去屋里给手机充电的功夫,嘉恒低下声说,“这玩意是好东西,咱祖宗给它起了一个好名字叫鸳鸯草,功效不用我给你们说太白吧。”
宗旭哈哈大笑。“真有这功效还不大卖啊,这养生茶我看可以做。”
“旭哥,你别光说不练,你投点钱在我们镇上搞个厂试试,也算继承发扬了咱震岳太爷的一点遗愿呐。”
“好,就凭你这一句话,这养生茶我投了!”
说话的功夫,外面来了两个人,看着脸生,一进门就问。
“这是宗书记家嘛?”
嘉恒有些愣神。
“你要说是书记家也没错,你啥事啊?”
“哦,我们老板给宗书记捎样东西,您收着吧。”
来人把一个大信封径直塞到了嘉恒的手里。
“哎,你们怎么乱送东西啊,我们家不收礼。”
嘉恒把东西往外推,来人却一转脸坐上摩托车跑了。
嘉恒打开信封一看坏事了,这里面装着三万块钱。赶紧让宗旭出门追,哪里还有人影。
“呵呵呵,家里十几年没人来这样送过礼的,这不是闹笑话嘛,旭旭,交给你处理了。”
老头将信封塞给孙子,自己背着手进屋了。这个点,广播电台要播评书《水浒传》,可不能错过了。
宗旭想了半天,觉得是送错人了,他转脸看宗明。
小主,
“应该是送给你的?你最近干了啥好事了?”
宗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菜了,我被人做了局了。
“上个星期,市政法委副书记带县刑大的丁翔来所里提人,我驳了他们的面子,他们很不高兴,今天这事是不是他们要对我栽赃陷害报复我?”
“不是没有可能,他们捞的什么人?”
“淮矿焦炭公司的魏明,听说他爷爷是集团董事长,特别有钱。”
宗旭一听淮矿两个字头都大了。
“老弟,你麻烦大了。这个魏斌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怀疑是他求了杨卫方找的何苗,不然何苗不会大半夜亲自跑到这偏僻的镇上捞人!”
“操,这他妈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我该怎办?”
“呃,那俩孙子是坐着摩托车来的,想必不会很远;听口音又是咱泇水原上的人,咱靠泇水原最北边,再往北说北侉腔,所以人只能往南找,我建议你先去艾镇碰碰运气。”
“牛逼,你可以当福尔摩斯了。我先给杨庆打个电话,他就在艾镇。”
“好,咱两头作战,我去淮海找田亮亮。哥也是醉了,跑到老家隐居乡野当个陶渊明都当不安稳。”
“你比陶渊明有钱,隐哪门子居!动起来吧哥哥。”
杨庆并不在艾镇,他被司马龙叫到了武原开发区谈话。一句话,他被伯乐相中了,要调他任开发区副主任,级别副处。
胡锡进通知杨庆时,杨庆愣了一下。
“胡哥,莫不是搞错了吧?我傻了吧唧的,哪懂开发区怎么管?”
“嘿嘿,看中的就是你傻了吧唧,你真要天天跟那个张建样,不是跑官就是在跑官的路上,我们根本不用你!”
到了傍黑,司马龙才风风火火的从市里赶回来。一进主任室,头一句就问到,杨庆来了没有?杨庆在隔壁室听见了赶紧跑过来跟副市长打招呼。
“司马市长您好!”
司马龙很直爽,热情地跟杨庆握手。
“今天就算认识了。武原开发区很特别,发展很快,我们很缺人手,就把你要过来了,希望你尽快上手!”
一连三个“很”字,很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把杨庆所有想好的话都击碎了,他只好说了一句好的。
司马龙很满意,转头问胡锡进,说晚上三个一起喝点,吃个便饭。胡锡进笑嘿嘿一笑说眼下正是槐花开的时候,去秦安那里吃吧,都是有机食品,还安静方便谈事。
司马龙点头同意了,三人驱车去了槐林。
槐林美极了。槐香四溢,老河边湿地里,鸣叫一片。
秦安的槐林饭店开的有诗意,仿佛就是为了给人凑个局,不图挣钱。
这年头也怪,越是超凡脱俗,名气就越大。老秦这个不挣钱的店常年霸着郯邳地界的前三榜,但一般老秦不接单,多数时间都是修书治史。
胡锡进打过电话,老秦备了一桌菜。菜都是时令菜。槐花开了,他就搞了一个槐花炒鸡蛋。马苋菜露头了,就做了焯马苋菜炒肉丝。至于炖杂鱼那是压轴菜,泇水河里迷鱼篓里刚下的货。
“今天刀鳅、鳑鲏多了些,不过下酒是神器,这玩意都大补。再给你们配个花生米,凑够四个菜。你们慢慢喝吧。”
胡锡进赶忙给老秦头上了一支烟,连声感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人彻底松懈下来。司马龙酒量不太行,才喝了二两酒就微醺了。这个面色黝黑的汉子解开了自己领口的扣子,叹道。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的了,最近我晚上睡觉老是做梦,梦见自己飘起来了,然后倏地一下往下掉,掉落过程是那个漫长啊,终于重重落在地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胡锡进说这是压力太大了,身体有些透支,多休息喝点黄芪就好了。司马龙笑了笑,说到压力能不大么,自己这些年提心吊胆,生怕园区那家大企业突然不打招呼一夜之间就搬走了,生怕经济指标哪个季度又下滑了。
“开发区是兴邦省长一手规划、建设起来的,发展到今天不容易,这块牌子不能倒,经济发展速度不能拿慢,干部队伍建设不能断。我啊,以前天天待在园区还能支撑,现在给我封了个副市长,就顾不过来了,因此把你提过来,就是为了充实力量,你要尽快把活接起来。我们的使命就是看好兴邦同志留下的棋盘。”
杨庆有些诚惶诚恐。说自己根本不懂园区经济,不知道怎么搞,还请司马市长指点一二。司马龙笑了。
“一开始先稳基本盘,你就抓住这些大企业就行,服务好别让他们跑了就行。熟悉以后再考虑提高扩展的问题,怎么干自己琢磨去。
人啊,没有一上来就懂的,得学习。人分三种,有的天生聪慧,机缘到了自己就顿悟了;有的人资质平平,好在勤力,需要别人点拨才能开窍;有的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没开窍。我属于第二种,一开始也碰的头破血流,好在跟对了人才开了窍。”
胡锡进自黑说自己属于第三种,这辈子没什么建树,就这么到头了。你们不一样,年轻,前途大大的。干部,最大的资本就是年轻。
小主,
“我就跟你们后面蹭就行了。”
司马龙笑了笑。“你这样的老同志我们还是要用的。稳当,有丰富的阅历和基层资历,对于我们来说是笔宝贵的财富,有时候年轻人冲的过猛,你还能给把住辕。”
胡锡进很感动,说就凭市长这句话,他也得喝一杯。胡锡进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很豪爽的就灌了下去。司马龙和杨庆也不讲什么规矩,跟着陪了一杯。
猛然间,司马龙突兀地问了杨庆一句。
“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点你的将?”
“呃?我不太清楚啊。可能你们觉得我大学里学的经济学,和工作岗位沾点边吧?”
“你还是年轻了。这些都是其次,能进入考察名单的,哪个不优秀?又有哪个不懂经济学?”
杨庆心里只想笑,居然说我年轻,你也不过35岁而已。
“我真想不出来啊。”
“怪不得胡锡进说你老实,我点你的将就因为你也是个空降兵。”
杨庆醍醐灌顶。
“官场也是江湖,有些地方干部我是真不敢用,怕用上去了,掣肘。他们的眼光不长远,做事又好高骛远,经济搞不起来,政绩工程却铺天盖地,到处捅的千疮百孔,搞得财政亏空。只顾今天甜蜜蜜,哪管明日洪水滔天。”
司马龙说的没错,这次组织部推荐上来的名单中,张建再一次名列其中。胡锡进当时看了都愣了,说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死,当初在鹿呦山镇时他家就想着“运作”把张建运作上去。感情这些年人家一刻都没闲着,都开始冲击副处了。
张家可谓是地方土着,三代为官。老头张迈曾高居淮海地委副书记,儿子张尔迪水平差一点,现在也只到了正处,担任淮海市信访局局长一职。第三代张建自打一工作就被推上了仕途的快车道。工作没铺下身子,跑官倒很卖力气,官运倒也亨通,不是在升官,就是在升官的路上。
但是这次,又一次折戟沙场。尽管有郯邳县县委书记黄雅琪同志力荐,听说王龙武同志都打了招呼。但是司马龙死死顶住,就是不同意,他不想弄个官三代到自己地盘上,直接找了市委书记田亮亮。田亮亮笑了,说一个副处级干部都闹到我这个市委书记这来了,能量很大嘛,这让其他同志怎么看。
司马龙暴脾气可不管那么多。
“这样的同志有的是用武之地,放在我开发区可惜了!”
田亮亮很挠头,把组织部长训斥了一顿。说有争议的同志就不要上名单嘛,你这样搞大家都很难堪。组织部长面红耳赤,说确实考虑不太成熟,但压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