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积翻身下马,信步走上前去,先是瞅了梁建方一眼,哼了一声:“人家郑仁泰已经率军直抵承天门下,打算力挽狂澜、擎天保驾,你却躲在此处避风躲雪喝着茶水,简直不知所谓。”
梁建方哈哈一笑,指了指延喜门:“末将倒是想要去承天门,只不过郑仁泰已经派人封锁了延喜门,将末将挡在皇城之外,总不能带上兵马冲杀进去吧?末将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呵呵,”李积冷笑:“你的胆子可比郑仁泰大多了。”
身为左领军卫大将军,至此宫廷生变之时非但不入宫勤王,反而躲在一旁看热闹,简直就是渎职。
梁建方也不多言,侧身请李积进入帐篷之下入座,又很是狗腿的取过一个茶杯,提起那个带把的小茶壶,将壶中红润澄亮的茶汤注入茶杯,一股浓郁的香气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李积探身去看,只见茶壶之中投放了茶叶、干枣、以及麦冬、葛根等几味中药……
拿起茶杯看了看茶汤,疑惑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喝?”
房俊笑道:“这可是孙神仙独创的润肺茶,功效极强,最适宜冬天热饮。”
然后冲着一旁的李震招招手:“世兄也过来喝一杯。”
说着,又多斟了一杯茶。
李震松开马缰走过来,站在简易的木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颔首道:“暖心暖胃,很是可口。”
“父子不同席”,有李积在座,便没有他入座的道理,只能站在一边。
李积喝口茶水,也夸赞几句,又道:“所幸长安、万年两县的胥吏被查处了一番,那些用于修葺濒危房舍的钱款追回不少,否则这场大雪也不知又会使得多少百姓受灾,无家可归。”
房俊往茶壶里添水,重新放到火炉上煮着,道:“人心贪婪,放在手边的钱很难忍住不伸手,清正廉洁的官员固然有,但毕竟贪腐之辈更多。吏治就是这样,总要时不时的查处一番,将附着于官员队伍之中的害群之马清除一些,想要一劳永逸绝无可能。”
李积喝着茶水,忍不住回忆过往,有些感慨:“汝等年轻,不知隋末乱世是何等吏治腐败、民不聊生,魏武帝那首《蒿里行》便是最为真实之写照。吾等遭逢乱世,心存志气,故而汇聚瓦岗、劫富济贫,其后起兵反抗暴政,是有几分拯救苍生之理想的。只可惜,时至今日被名利缠身,却早已忘记当时初衷,这天下看似繁华锦绣,实则隐疾处处,稍有不慎便陷入乱世,今时今日一切富贵繁华都将烟消云散。”
那些乱世之中揭竿而起的豪雄们,固然有“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之枭雄,但也有解救万民于水火、重塑太平盛世之志士。
当然,无论吏治是否腐败,当下之局势都强于隋末千倍万倍,李积之所以如此说,实则是在警告房俊:不要以为任何事都在掌控之中,一旦出现意外,那等后果绝非你能担负得起……
房俊自然听得懂,他微微转头,听着一墙之隔的东宫之内枪炮齐鸣、厮杀连天,略感无奈:“有人觉得这天下不是天下人之天下,而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纵然天地崩颓、万劫不复,也自有他一肩担之……谁又能奈何得了呢。”
自古以来,“君权至上”,故而才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言,然而除去“君”之本人,当真还有人愿意君权高高在上、不可反驳吗?
当然不是。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
这是一个愚妇都明白的道理,天下臣民岂能不懂?
然而“君权至上”的同时,不仅仅是君王获取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臣子们也在同时获取了次一等的权力,如此便可层层下压,最终凌驾于百姓之上。
可即便如此,谁又能当真甘心忍受头顶有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呢?
因为皇帝一自觉自己的无上威权,那就麻烦了,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就胡闹起来,还说是“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
天下是我一家一姓之天下,我自将它灭亡,与汝等何干呢?
梁建方一头雾水,疑惑道:“那这天下,到底是天下人之天下,还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李积喝叱道:“你这榆木脑袋只需懂得冲锋陷阵就可以了,现在提着你的刀,去延喜门前站岗!”
“……喏。”
梁建方很是委屈,却也不敢在李积面前耍浑,只能郁闷的提着刀,将兜鍪戴在头上,乖乖去延喜门外伫立于风雪之中。
虽然当下房俊的权势大涨、堪称“朝中第一人”,但是单就资历、威望来说,是远远不及李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