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与李孝恭站在廊下,看着偌大院落之内穿着蓑衣斗笠、撑着雨伞的人群忙碌穿梭,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雨水落在屋嵴沿着瓦片汇聚,而后顺着瓦当一串串流下倾注在墙根预留的浅浅沟渠,视线内有些朦胧。
“大殓”是及其重要的一个仪式,遗体入殓之后再无见天日之时,所以亲朋故旧都要见上最后一面,宗室子弟、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要进攻赡养大行皇帝遗容。
即便眼下承天门外激战正酣,诸多住在城内的人无法前来,此前滞留宫内各种身份的贵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百余人,大雨之中衣衫尽湿,神情沮丧的各自排队站好……
有雨水溅落在衣服上,房俊甩了甩衣袖,问道:“‘大殓’在即,江夏郡王迟迟未至,不知是何缘故?”
李孝恭背着手,目光幽深:“吾亦不知。”
房俊将湿了的衣袖挽了一下,侧头看去:“您刚刚从玄武门那边回来,别跟我说没见过江夏郡王,若是他对您都避而不见,我现在应当赶紧通知太子殿下自密道逃命,否则下一刻屯驻玄武门的部队很可能就杀入宫里来了。”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之咽喉命脉,他自然时时刻刻予以关注,李孝恭悄悄前往会见李道宗以及李道宗迟迟不来参加“大殓”,他自然觉察到一些东西,心中难免担忧……
李孝恭叹了口气,目光依旧盯着院中人群,缓缓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随他去吧。无论如何,不能扰了先帝‘大殓’,待到入殓盖棺,再谈这人世间的俗事。”
无论是不惊扰陛下亡灵的理由,还是尽快完成“大殓”确定太子新君之身份的理由,“大殓”都不能耽搁,天塌下来也要顺利进行。
房俊面色阴沉,看着眼前一串串雨水自屋檐泻下落在墙根处青石砌成的浅浅水渠,溅起一片水雾,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一丝无奈,更有一丝愤怒:“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只关注自身之利益,或为名,或为利,但是这神州大地亿万黎庶之生死你们有谁在乎过?或许他们在你眼中只如蝼蚁,弹指可灭,但别忘了你们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机缘巧合之下才出人头地,而后一辈一辈幸苦经营才有了今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到你们不将他们这些黎庶的生死放在眼中,只知道一味的掠夺与欺压,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揭竿而起,杀入这长安城焚毁宫阙屠杀皇族,他们也会坐一坐这九五至尊之位,新皇也好,先帝也罢,即便是高祖,又与那些蝼蚁有何不同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但搞不懂的是偏偏每个人身居高位之时都将百姓当做可以随意压榨欺凌的奴仆,浑然忘记王朝周而复始、皇权兴灭更迭,哪一次不是被这些蝼蚁所覆灭?
世家亦出自黎庶,只不过比别人多积蓄了几代人的财富,走在别人前面而已。
没有这亿万黎庶,谁支持你当皇帝?
你又能给谁当皇帝?
李孝恭有些晃神,这种论调他并不能时常听到,即便是马周那样寒门出身的官员,一旦迈入仕途也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那一个阶层,勤政爱民便已经是极限,却从不会将自己视作黎庶的一份子,已护佑黎庶的利益为己任。
这种事孟子说过,孔子或许也说过,但谁又会记得呢?
房俊轻叹一声,也不指望李孝恭能够给予解答,事实上即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公仆”这个词汇也不会真正落到实处。
他唏嘘着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是古人都明白的道理,却从不曾有人身体力行,去印证这样一个道理。万民为水,君王为舟,水势无常,舟覆人亡……自三皇五帝而始,皇权一代一代更迭,王朝一个一个兴灭,多少灿烂的文明兴起又覆灭,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旋涡当中挣扎不可自拔,却从不肯认认真真去思索其中的道理。”
“家天下”其实是无所谓的,百姓们并不在意谁当皇帝,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居乐业,希望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就是华夏人高贵而又淳朴的理想。
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个族群就将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永远在开拓进取的道路上放足狂奔,将其余所有懒惰、贪婪、野蛮的民族落在身后,直至统治这颗星球,再向着浩瀚无垠的宇宙前进,永无止境。
然而现实却是华夏儿女一代又一代的在内耗之中兴灭、在外族凌虐之中沉沦,无数人前赴后继去开辟那一线光明,又总是沉沙折戟,坠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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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徐王、霍王等一众亲王鱼贯进入院内,远远向李孝恭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