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行了礼,温声道:“奴婢带了晚膳过来,若殿下要用,知会奴婢一声便好。”
她就这么提着宫灯站在他身后,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
殿外飘落了几点雨滴,月还隐在积云里,朦朦胧胧的光晕如同被打湿了一般。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几个时辰过去,孟琬站得有些累了。
可谢玄稷还是纹丝不动。
其实就算现在直接回去复命,郑氏也不会说什么。但她看着谢玄稷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忽然就有些于心不忍。
她之前没离开过家,被父母娇养着长大。进宫不到一年,便见识了人心险恶,人情冷暖,有什么心事也不敢随便和旁人说。
幸得这次出宫到太庙祭祀,郑氏许了她几天探亲假,才能与父母团圆。一到家,孟琬就抱着母亲和竹苓哭作一团,父亲也在一旁悄悄拭泪。
回宫时,孟尚怀不住嘱咐她,让她在宫中千万要谨慎,不必出头冒尖争什么诰命。等年岁到了出宫,家里总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好出路。
那时的她虽听不进去这些话,心里总归是动容的,知道这是父母的一片舐犊之情。
然而这位三皇子已在这里跪了一天有余,却未见任何人关心探望。他失爱于圣上,她是看出来的。那他的生身母亲,手足兄弟,也是对他漠不关心吗?
正这么想着,忽听见“砰”的一声钝响,孟琬猛地抬起头,谢玄稷已经直直栽倒在地,头重重砸在大殿的砖石之上。
顾不得许多,孟琬冲进大殿将谢玄稷扶起来,大声唤道:“相王殿下!相王殿下!”
谢玄稷面如金纸,唇瓣干裂,额头上还挂着新鲜的血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微不可觉,整个人好像失掉了生气。
崇圣殿只有几个看守洒扫的宫女,肯定没有办法把人挪走。孟琬只能放下谢玄稷,让他倚靠在立柱上,又叫来几个宫女看着,自己跑出去叫人。
然而路上遇到的太监一听说是相王有事,都不敢擅自把谢玄稷移去别处,推说是圣上有口谕,相王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崇圣殿。
孟琬急道:“事急从权,咱们总不能看着相王殿下病死吧。”
宫人还是那句话:“未得诏令,不敢擅自做主。”
孟琬又去求见郑氏,也吃了闭门羹。郑氏贴身宫女告诉孟琬郑氏身子不适,已经睡下,让她明日再来。
她几经辗转,终于见到皇帝。皇帝总归还算是顾念骨肉亲情,许了随行的医官去给相王诊治。等一切安置好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太医施完针,把药方递给孟琬,“这药一日须服三贴才能见效,劳烦姑娘。”
孟琬道:“您误会了,奴婢并不是相王殿下的人,照顾殿下起居不大方便。”
太医叹了口气。
孟琬这时才注意到,行宫相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连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她亦叹了口气,改口道:“但奴婢今晚也可以在这里帮衬着些,至于之后怎么办……等明早回了陛下再说吧。”
“那就多谢姑娘了。”太医作了个揖。
是夜,空中浮云被清风卷尽,月光漏进里屋,将榻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容照得愈加苍白。
她趴在床边打盹,恍惚间似乎听见谢玄稷哽咽着叫了几声“阿娘”。
孟琬以为他醒了,起身点了油灯。待走进了才发觉他意识还并不清明,紧闭着双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额上冷汗淋漓。
孟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去替他掖被子,却被蓦地攥住了手腕。她不好用力挣脱,只由他握着。过了许久,他才无力地松开手,沙哑道:“阿娘,是我错了。”
那是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
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流露出无措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孟琬去向郑氏请罪。郑氏一脸懊恼地责骂了身边的女官:“糊涂东西,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同本宫说,要是相王真出了什么差池,这不是置本宫于不义之地吗?”
“娘娘恕罪。”
郑氏冷着脸让她自己出去领罚,抬手招了孟琬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都不中用,还是琬儿最得本宫的心。”
目光在孟琬脸上逡巡了片刻,郑氏忽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几日你不必来本宫这里了,好好去照顾相王。”
“娘娘……”孟琬不知道郑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以后自会明白本宫的用意。”
后来孟琬明白了,郑氏那时是想让自己去勾引谢玄稷,若他们二人有了私情,她便能时时刻刻监视和掌控谢玄稷的动向。
可她的算盘落空了。
孟琬在行宫照顾了谢玄稷一路,在他回王府后还给他送去了药材和寒衣。他却将东西悉数退还,不留情面道:“我欠姑娘一命,日后自当报还。可姑娘须知道,我们不是同路人,也不该有什么牵扯。”
他说到做到。
上辈子,他欠她一命,最后也真的还了她一命。
如此,他们便算是扯平了吧。
此时此刻,孟琬看着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人非草木,她不得不承认,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不知道这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李皇后还活在熙庆二十三年。
可她想,要是李皇后还活着,谢玄稷应当不会再走上上辈子那条弑君杀弟的不归路吧?
孟琬将思绪收回来时,他的背影已经和云雾一起被初露的日光蒸化了。
轮到郑贵妃走向祭台中央。
她刻意放慢脚步,让下面的百姓看清她的相貌。素净的双青绿瑞草云鹤大袖衫并不僭越,却显得她容颜白皙清美,艳冠群芳。
两辈子了,她倒是一样喜欢在细节上做文章。
郑贵妃慢条斯理净完了手,才拈起香举到额前,突然人群后传出一声大喊:“小心刺客!”
郑贵妃闻言色变。
来不及闪躲,一支冷箭擦着她的耳际掠过,带起一阵凉飕飕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