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潮如织,往来熙攘,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吃穿用度,各色杂货……灯笼,爆竹,糖人,手彩……街角酒肆酒招飞扬,陈酿飘香,吸引众人排队沽酒,一派升平景象。
绕到河坊街背街,墨柏斋如同往常一般静谧,斋内坐的不是墨柏先生,而是许行。
夏云鹤行了礼,选了一沓棉料、一沓毛边宣纸。
驻足看了许行给周围街坊写的对子,字体刚劲,又婉转风流,是其本来的字体。
寒暄几句,许行情绪低落,夏云鹤问他怎么了。
许行哀叹几口气,道,“夏大人,岁月流转,我恐自己稀里糊涂地,行尸走肉般葬了骨。”
他举袖拭泪,把桌上写好的对子拂到一边,另取了张纸,一字一顿,落下两行字。
“狂风乱作雨初歇,残红染尘不肯眠。”
“我幼时家境殷实,后来迭遭屈官司,家道消乏。至十六岁,父亲病亡,留我一人在世,如今书读不成,业无处立……”许行几度哽咽,“人,人也似伥鬼,枉活世上。外人骂得难听。夏大人,我这些话不敢给伯伯说,只合告诉你一人。若哪日我去了,夏大人好歹算我一知己。”
听完许行说的,夏云鹤心中难受,暗叹口气,不敢随便安慰,低头看了一遍许行写的字,只在一旁低声说道,“好字。”
忽然一道炸雷在门外响起,“天大地大,你算哪门子知己!”
这声音青涩沙哑,震得斋内两人哑了声音,许行僵住拭泪的动作,眼角犹挂泪珠,呆愣望向门口。
夏云鹤揉揉眉头,心中暗道:年初冬,七皇子封秦王,出宫开府,每次她出行,就会碰见,就没见过这么巧的。
抬头,见七皇子立于门首,身着蓝锦,披玄色暗金花鸟纹大氅,顶束玉冠,腰挂羊脂白玉,挺拔傲气,轻提袍裾,迈步入内,王侯之气蕴藏。
她忙起身见礼,许行亦起身行礼,称呼道,秦王。
谢翼抿唇笑,“孤今日无事,想着随处逛逛,不巧,听见许先生高论知音。孤一时性急,冲撞了许先生,还望海涵。只是觉得要论知己,非得如子期逝,伯牙摔琴之交乎?许先生此言,未免轻率。”
许行面上煞白,后背冷汗直冒,讪笑几声,连声称是,又夸秦王才识过人,风姿卓越。
夏云鹤欲问许行,陈海洲之事,奈何谢翼阻在一旁,只得闲话诗词,言宅中有事,借故离去。
待辞别许行,夏云鹤抱两沓宣纸往巷外走,谢翼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先生呼唤。
快到巷口,少年快步拦住她,“先生!”
扑面一股浓烈的兰芝香气,呛得夏云鹤连退几步。她停住脚步,上下打量谢翼,少年个头窜得飞快,已超过她,昔日未觉,今朝抬目,少年风流,哪有个前世的将军样,宛然都城中斗鸡走狗的纨绔。
她扫了一圈周围,见又没侍卫跟着谢翼,觉得他愈发惫赖,便问道,“殿下,侍卫呢?”
“出来时,我没让他们跟着。”少年弯起眼睛笑。
只有一笑,能与印象中的少年将军重叠,她心下自责,好好的将军之才,养成如今这副模样,简直罪过。
便正色道:“殿下,您已封王,不可再任性胡闹,臣看,您该好好练武,去去身上的脂粉气。如今这般,像什么样子?”
说完,也不理他,独自沿街往宅中走去。
到宅外,谢翼居然跟了过来,甚是委屈地看她。
“先生对我说的话,字字如刀,对那个许行说的话,温言软语,是何道理?”
夏云鹤蔑他一眼,敲开宅门,提袍进院。
谢翼不依不饶,追到屋内,“先生不过与许行才见了两三面,难道真要与他做知己?”
听他满口胡言,夏云鹤气上加气,放下宣纸,回道,“殿下在门外趴了多久,才将我说的几句客套话都听了去,一个男儿家,不说举止大方,偏偏臣每次外出,可巧就遇见殿下,不是‘刚好’,就是‘碰巧’,天底下就这么多可巧的事情,全让殿下一人撞见。这又是何道理?”
臻娘、三娘见状,只得关了院门,偷偷趴在窗边听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从未见秦王与夏云鹤争执,她们也不敢上前劝解。
屋内还在吵。
“先生每次外出,只去墨柏斋,我怎么不能是‘碰巧’?许行还要引先生为知己,我不能气?不能恼?若非他昔日收留之恩,我还要揍他。”
夏云鹤怒极反笑,“殿下不思己过,反强加他人之罪,是哪本书教的道理?殿下找来,让臣也好好拜读一番。”
谢翼一时哑口,夏云鹤继续道,“殿下如今封了王,长大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再冒认殿下先生,还请殿下快快离去吧。”
“先生这又是什么话!他不过一个外人,见了才五面,先生却要因他,与我断绝情分……”
臻娘连忙进屋,拉过谢翼,不让他再说,回头劝夏云鹤,“公子出门时好好的,回来动这么大气性作甚,一样话百样说,什么过不去,非要这般吵嚷。”
屋中静悄悄,夏云鹤平了心中气,垂眸轻斥道,“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她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若要做斗鸡走犬之人,安稳过一生,不妨弃我如路人,余亦无以为教。若心存先生之谊,就洗去这一身呛人的脂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