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却反对道:“依我对她的了解,退婚后,斐然或早或晚要生出下山的念头,她不会再待在道和宫。”
“倒是个烈性的孩子,不过——”张春和淡淡开口,神色平和,“直到取骨之前,她下不了山。”
……
天际泛白,一丝晨光乍起,灿金色洒下,为这落了一夜雪的园舍镀上一层亮色金边。
商讨了一夜,几位长老终于散场。
大门关闭的声音犹在耳畔,正咚咚敲击耳膜。
林斐然坐在桌边没有动作,整整一夜,她都这般坐着,如同木偶,只除了那双眼,曜石般的黑瞳映着烛光,明灭不定。
秋瞳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时发疯对她拔剑相向。
她往后退了一步:“这可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故意刺激你,只是要你知晓实情后离开此处,离卫常在远些。”
林斐然没有回应,低着头,秋瞳看不清她的神情。
这种事听了难道就没点反应,一点不痛苦吗?
据她所知,太徽和清雨对林斐然来说可是顶顶的亲人。
她看向林斐然:“你……”
“多谢。”
林斐然声音很低,若不是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秋瞳都听不到这两个字。
秋瞳眨眼看她,一时心绪复杂:“不客气?”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林斐然,她心中反倒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开心畅快。
林斐然没有再坐,她撑着桌沿起身,在听了一夜如何将她剥皮剔骨后,她好似并无异样,只起身往外走。
哗啦几声脆响,天青色的碎瓷从她掌间落到光洁的木地板上,混着点点血色,倒映出浅淡的影子。
一同洒出的,还有满地散着清香的药丸。
那是一瓶沾了血的三元天子丹。
林斐然沉默着走出门,背影笔直,行了几步后便突然弯身扶着廊柱,一手攥住心口,腥甜的血猛然从口中喷洒而出。
院中纯净的雪上顿时沾满了艳色污痕。
天旋地转间,她倒在了皑皑白雪中。
眸中映着的湛蓝天色依旧纯净温和,纷扬而下的细雪洁白轻柔,可离得近了,便又看见它其间暗藏的冰棱,足够锋利,足够尖锐,直直划破视线中的一切,割出雪下掩藏的烂泥。
眼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九岁时,父亲去世,她孑然一身坐在将军府中,年幼弱小,又无亲眷,是太徽和清雨赶到将军府,将她带回三清山,悉心安慰。
他们一同陪着她度过了此间十年,鼓励她从过去走出来。
幼时的林斐然很聪慧,他们这批弟子里,她第一个入定成功进到心斋境,就连卫常在都慢她两个月。
她天生对剑敏锐,又练得勤奋,剑技进步最快,又因心境开阔,一年后便突破至坐忘境。
她白日里同蓟常英、卫常在一起修行游玩,累了就去清雨长老那里吃晚饭,整日悠然闲适,没有烦扰。
那时她还不懂,修道之人终究也是人这个道理。
在三清山,不一样的人只能是亲传弟子。
渐渐的,她开始从其他弟子那里感知到了诸多繁杂的情绪,羡慕、不屑、厌恶、不服、疏离,如同涌动的暗流,流淌在每一日的和平之下。
直到她灵脉堵塞、难以进境的消息传开,那些掩藏的恶意便都肆意喷涌流淌出来。
有可惜的、有嘲讽的、有高兴的,一时间,她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趣味”,她的名字成了废物、攀关系、抱大腿、飞得高摔得惨的代名词。
他们说,一定是各位长老早有预料,这才一直未将她收作亲传弟子。
又说,她当初是因为偷偷吃了太徽清雨的丹药,才比卫常在快两月进境。
还说,同她交好的人,定然也如她一般无耻。
这样的冷语慢慢移到和她亲近的人身上,谁和她一同进出,谁便要成为当日被揶揄的笑料。
渐渐的,她身边不再有人,只余一个大家不敢多言的卫常在。
林斐然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欺压,她也曾反抗过,但因灵脉有损,境界低微,这样的反抗只会召至更猛烈的怒火。
他们以练剑为借口将林斐然带至小松林,再回来时,她的弟子剑卷刃大半,衣裙上沾着泥雪,带着脚印。
道和宫师长不多,课余之时又都在悟道,在他们眼中,如此结果是她技不如人,多斩几只妖兽受的伤都比这重,实在不值得分心。
林斐然也歇了这份告状的心思。
为了不给太徽、清雨添麻烦,不给卫常在招来碎语,林斐然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不再去长老殿吃饭,对婚约一事默然以对,也越发内敛寡言。
后来,她起得更早,练得更加勤奋,虽然只是坐忘境,剑术却突飞猛进,再加上术法辅助,赢上几次后,那些人便只敢碎嘴几句,再不敢随意动手。
她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惯性忍耐,自我消化。
她或许是不想给两位长老添麻烦,或许是不想打扰卫常在修炼,更或许,她害怕他们的反应和那些无谓的师长一样,觉得她小题大做,技不如人。
但有时候,她也私心希望他们能看到她沉默下的呐喊。
可谁也没看到。
……
真的没看到吗。
太徽就是三清山的教长,统领着所有老师,更是道和宫弟子中的法度,他真的全然不知吗?
卫常在与她同进同出多年,别人疏远、不屑的态度,他真就一点未曾察觉?
林斐然不知道,她已经看不清这些人了。
她只知道,她自以为的成长,不过是如同豚彘一般被豢养在道和宫,只等肉肥味美那日被押上砧板。即便他们知道取骨会伤到灵脉,会让她再也拿不起剑,却也无人在意。
她一个不能进境的废物,死不了就行,能不能拿剑又有什么重要?
那卫常在呢?他也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剑骨无奈答应她的告白,压下心底的不适与她相处,所以在遇到真爱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抛弃她。
因为早有命定所爱,所以才会静静看着蜉蝣蝶飞走,不挽留半分。
屋檐的雪融化,转成清露从檐角滴下,啪嗒啪嗒地坠到她脸上,坠到她眼角。
锋利的雪落进她一眨不眨的眼中,割得生疼。
身旁传来呼喊,她转眼看去,似是有沉重的脚步声,似是很多人向她跑来。
可谁又是真的为她而来?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