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桥前,孔方楼内。
两浙路转运使、杭州知州余敬的出现,让一楼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江南商社的商人们皆知余敬病重、卧床难起。
而今他满面红光地出现在孔方楼且与通判顾岳站在一起,二人明显是商量好的。
智叟林落南则是直直地看向苏良。
他没想到苏良会在这里。
他不惧王安石。
王安石官职不高,且是三司之人,来江南定然是为了国债之事。
但苏良到此。
刚才的顾岳又点出他有叛国之举,余敬似乎也已顺从苏良。
让他不由得有些慌。
余敬站在苏良一侧,高声道:“这位乃是当朝御史中丞苏良苏中丞,这位是国舅爷曹佾,这位是三司盐铁推官王安石,尔等还不速速参拜?”
江南商社的商人们都是一愣。
苏良当下在民间的威望,不亚于宰执。
“参见苏中丞!参见国舅爷!参见王推官!”
众商人齐齐拱手,包括智叟林落南。
在苏良面前,这些商人是万万不敢托大的。
这时。
余敬看向林落南,道:“文远兄(林落南,字文远),我将所有事情都已汇禀给苏中丞,你身在大宋却心在辽国,老实交待你的罪行吧!”
此话一出。
周边的商人们都是一愣,不知余敬是何意,他们想不到江南商界的泰山北斗智叟会与辽国有何关系。
林落南朝前走出一步。
“苏中丞,余知州,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吧!老朽已年过古稀,近年来连杭州城都未走出过,怎么就和辽国扯上关系了,你们为了让商人们购买国债,为老朽扣上这么一个罪名,老朽可担不起!”
“林落南,四十一年前,你因科举不中,离宋赴辽,全家皆入辽籍,十年后携巨额金银归宋,创建江南商社,而今又阻拦江南商人们购买国债,难道不是叛国?”余敬气愤地说道。
“你有证据吗?”林落南反驳道。
苏良朝着一旁的刘三刀看了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将藏于智叟宅院密室的耶律宗真画像拿了出来。
“你在宅院密室供辽国皇帝耶律宗真画像,焚香供奉,事实俱在,你如何解释?”
“另外,我朝在辽国安插有密探,不消半月就能调查出你那三十年在辽国的身份状况,你以为能瞒得住吗?”顾岳补充说道。
听到此话。
林落南身边的江南商人们都纷纷后撤,与其拉开了距离。
叛国之名,足以诛杀九族。
即使是帮凶,也性命难保,没有人愿意沾染这份罪名。
这时候。
苏良又朝前一步,高声道:“本中丞已知有数名商人早知林落南是辽国细作且与其同流合污。主动认罪者,本中丞可保其家人无事,仅限此刻!”
噗通!
噗通!
噗通!
……
顿时,有五名商人跪在地上。
“苏中丞,我们乃是受了林落南的蛊惑,他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听他的话,日后无论是辽灭宋还是宋灭辽,我们……我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我……我糊涂啊!”
……
苏良摆了摆手,示意将此五人拉到一边,然后再次看向林落南。
苏良要其当着如此多商人的面儿,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哈哈哈哈……”林落南大笑起来。
“苏良、曹佾、王安石,老夫若没有猜错的话,你们秘密来江南,乃是为了催促江南商人购买国债,只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老夫的身份,老夫倒霉啊!”
“老夫且问你,大宋朝廷称购买国债自觉自愿,江南商人不予购买,是不爱国吗?是有违大宋法令吗?”
“朝廷筹集国债,声称为了西北百姓、为了收复燕云后的百姓所需,其实就是为了打仗。若打赢了,或许商人们不亏,但若打输了,我们商人向谁去讨还公道?”
“我林落南的智叟之名,是百姓送的,在江南经商的十余年,江南百姓哪个不念我智叟的好,就连这些商人们,他们能将买卖做到当下规模,哪一个没有依靠我智叟之名!”
“还有你,余敬,若无我一直提高你主管之地的商税,就凭你的才能,怎么可能知杭州?你不但不感谢,还攀咬老夫,真是小人!”
听到此话。
王安石气愤地说道:“林落南,你太小看朝廷了,朝廷称购买国债自觉自愿,就是自觉自愿,从来没有强迫任何人,我们来江南,乃是因有人恶意阻止商人们购买国债!”
“你拉倒吧!嘴长在你身上,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落南看向苏良。
“苏中丞,老夫没有叛国,绝不承认叛宋!”
“四十一年前,不是我弃宋赴辽,而是宋抛弃了我。那时的我也想着入仕途,报效朝廷,但是科举不公,使得老夫我明珠蒙尘,老夫只得去辽国,而辽国给了我充足的尊重,他们见识过我的才能后,立即奉为上宾,我与我的家人立即就有了依靠,这一点,宋远不如辽!”
“此外,这些年来,我对江南百姓不薄,你可以称我对大宋朝廷没有做过贡献,但我对江南百姓有功,他们都是认可我的。”
“我既不承认自己是宋人也不承认自己是辽人,我只是一个商人。若辽灭宋,我是一个商人,若宋灭辽,我还是一个商人,孔夫子的后代不就是这样做吗?朝代轮转,实乃天命,改朝换代后,我还是我。”
“我在家中挂辽国皇帝陛下的画像,乃是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对我家人的照顾。这一点,他比当下的大宋官家要好上数倍,我有错吗?”
林落南扶着大厅最前方的条案,边走边说,不时望向条案前方,立着的一块巴掌大小的“孔方”铜币。
随即,他看向周围的商人们。
“诸位,我有错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商人,无论是给辽交税还是给宋交税,我都要交税,我为何非要站在大宋朝廷这边呢?”
苏良听完林落南的这番话,不由得朝前走了两步。
“不愧是智叟,将一番谬论竟讲出了道理。”
“林落南,你科举未中,是你能力不行,你在辽国得到器重,是因你有利用价值!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向耶律宗真许诺,待宋辽大战爆发,你必须制造江南之乱吧,不然,恐怕你身在辽国的家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良环顾四周。
“诸位,林落南应该经常告知你们这番‘无论宋辽谁掌控江南,你们仍是商人’的谬论吧!但你们想过没有,依照辽人的风俗,真攻入我大宋,攻入了江南,他们会不进行烧杀抢掠吗?你们能手中的钱财保护你们妻女的清白吗?”
“大宋与辽最大的区别,就是我大宋朝廷讲道理,讲人性,不会将契丹人的那种野蛮强加到无辜的百姓身上,这一点儿,诸位从狄帅灭夏的战事中便能看出……”
“林落南,你这个契丹人的走狗,不配在此讲道理,若不是本中丞发现你在江南搞鬼,你的奸计若得逞,整个江南都可能被你毁掉!”
苏良陡然提高了声调。
“哈哈哈哈……不愧是苏景明,老夫说不过你!老夫已年过古稀,家人皆在辽境,老夫也活够了,老夫准备拉着你们陪葬,你们都死了,江南必乱!”
林落南说话间,突然伸手掰向前方条案上那个巴掌大小的“孔方”铜钱。
铜钱翻转。
咔嚓!咔嚓!咔嚓!
在这一刻。
前方的大门、周围的窗户上方突然落下一道道铁门。
就在铁板要将前方的大门封死之时,刘三刀突然身形一动,扔出手中长刀。
砰!
长刀卡在铁板与门槛中间,露出一道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