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
午后。
苏良三人所租宅院的一间书房内。
“什么?杭州知州余敬无疾,还悄悄入智叟宅?”
“今日我见顾通判,他还称知州余敬病情再次加重,卧床难起呢!”王安石说道。
依照大宋法令。
官员装病,将按照“懒政”处理。
像余敬这样的地方主官,若查明是装病一月有余,至少要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苏良面带疑惑,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装病呢?他明年便可致仕,若想提前致仕,汇禀朝廷,朝廷也会应允。”
就在这时,刘三刀快步走了过来。
“头儿,又发现了新情报!”
刘三刀将一本泛黄的书册呈递给苏良。
苏良低头一看,书名为《湖畔杂记》,作者:苦问先生。
他翻开里面折起来的书页,望向被勾画出的一行文字,忍不住念了出来。
“天禧年间,有两书生,一曰余敬、一曰林落南,于西湖之畔,怒斥科举不公,一人言:以吾之才,入辽可为相也,自此,二人愤而离乡,不知所踪。”
刘三刀补充道:“此书是在探查‘智叟三十年之事’时,在一家书店意外发现的,撰书者苦问先生应是化名,当下的书主人亦不识他,我们询问了几位老者,皆不识此人。书中所言,暂难辨真伪。”
王安石蹙着眉头。
“莫非林落南那三十一年在辽?”
“天禧年间离宋去辽,花甲乃归,倒是和那空缺的三十年对得上,若他是辽国安插在江南的奸细,为了辽国而反对江南商人购买国债,并欲通过江南商社将江南的大商人联合起来,聚而反宋,发生的这些事情便都能说得通了!”
听到此话。
曹佾从桌子上拿起杭州知州余敬的资料,翻阅后道:“知州余敬虽未曾离开大宋,但他中举入仕后,一直都在江南任职,朝廷曾两次要将其调离江南,都被他以‘家母年迈,为其守孝’而化解了。”
“智叟林落南当下在江南拥有如此庞大的商贸势力,不可能不借助于官府,二人一定是官商勾结。我猜,余敬应该是知晓林落南投辽的,而他此次装病,乃是在朝廷颁布《国债契约书》之后,明显是不想参与此事。”
“这个余敬是担心日后宋辽大战,辽国若胜,会追究他主持江南商人购买国债之事,故而选择装病。”
“今日,辽国皇帝耶律宗真身死的消息传到杭州城,余敬去寻智叟林落南,应该就是他们的主子死了,二人有些慌了……”
曹佾又补充道:“此外,读书人在天禧年间投辽投夏,并非个例。”
在真宗皇帝与当今官家执政初期。
由于朝廷在各个地方州府设立的“解额”数量不一,有所偏颇,再加上殿试有黜落制,导致大宋的许多读书人外逃,或奔向西夏,或奔向辽国。
外加当时辽夏对大宋的读书人甚是器重,多赐予高官厚禄,故而便形成了一股“书生外逃热”。
王安石和曹佾分析得头头是道。
除了没有确凿证据,一切都合乎逻辑。
此分析若为真,将比江南有人聚众造反还要可怕。
智叟林落南已控制了江南的民间舆论,其辖制的江南商社更是控制着江南的经济动脉。
他若在宋辽之战时在江南制造动乱,那大宋后方将会大乱。
苏良想了想,道:“当下若去寻证,恐怕还要与辽境的密探联系,时间跨度太长,而国债的截止日再有半个月就到了,并且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江南商社到底有多少人投辽,一旦去抓林落南,有人恐怕会逃到海上。”
“我决定,今晚去见余敬,让其交待出实情。然后在后日,即九月初一,江南商社的月会上,将这群人一锅端,然后再找出叛宋者。”
王安石和曹佾都点了点头。
苏良作为御史中丞,有监察百官之责。
当下已远远不是国债之事,而是涉及整个江南的稳定。
依照常规寻证,过慢过缓,唯有依靠苏良的能力,确定凶手的罪责,然后速战速决。
……
深夜。
杭州城城南,一处两进的宅院内。
两浙路转运使、杭州知州余敬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他喜静。
妻妾儿女都在前院居住,两个看护他的随从,则在一旁的耳房居住。
哗啦!
窗户突然开了。
“谁?”
余敬坐起身,听到一道猫叫的声音。
“原来是一只野猫!”余敬长呼一口气,然后喊道:“王富、赵石,关窗!”
可惜,外面并无人回应。
而此刻,传来一阵蚊子的哼叫声。
当下,蚊虫仍有许多。
若不速速关窗,屋内很快便会飞入甚多蚊虫。
“这两个狗东西,肯定又睡死了!”余敬无奈,只好亲自下床关窗。
余敬快步走到窗前。
在其将窗子关闭的同时,房门突然又开了。
然后,数道黑影走了进来。
“你们是……”
余敬刚开口,一道黑影便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将一把刀放在了脖颈处。
“你们可知老夫是谁,便敢入室抢掠,不想活了吗?”余敬瞪眼说道,中气十足。
这时。
刘三刀点亮了前方桌上的蜡烛。
苏良缓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然后笑着道:“余知州,好大的官威啊!你不是称病情加重,卧床难起吗?本中丞观你关窗的速度挺快的嘛,不像染疾啊!”
“中丞?”余敬望向苏良,面带疑惑。
刘三刀立即将苏良的官凭递给了余敬,并道:“此乃御史中丞苏良苏中丞。”
余敬看罢官凭,确认无误后,不由得大惊,连忙拱手道:“下官余敬,参见苏中丞,不知苏中丞深夜前来,下官毫无准备,下官惶恐!”
“啪!”
苏良朝着桌子上一拍。
“余知州,你作为一州主官,竟然装病月余之久,你可知罪?”
余敬吓得直哆嗦,连忙解释道:“苏中丞,下官……下官年迈,确实是染疾了,这两日才……才有好转,下官正准备后日就去州衙呢!”
“先不提你是否装病之事。接下来,本官问你几个问题,你须据实以告。”苏良道。
“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第一个问题,你与江南商社社长,外号智叟的林落南何时相识?”
余敬表情瞬变,但立即又恢复了过来。
“应该是十年前,当时我正任钱塘县令,而他还是一个小商人。”
“江南商社垄断江南民间舆论,民间小报皆为其所驱使,其号召力比州衙还要大,你如何看?”
“此……此乃全宋变法、利惠商人所形成的附带结果,商人富,带动百姓富,百姓感激,使得商人地位飙升。”
“江南商社虽有控制江南言论之嫌,但是为州衙带来的赋税是实实在在不断增加的,为百姓带来的益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下官以为,只要江南商社没有触犯大宋法令,州衙就无须管,他们号召力巨大,也是民心所向的结果。”
……
苏良的问话,余敬回答得几乎是滴水不漏。
苏良微微一笑,右手一挥,示意余敬坐下。
余敬坐在苏良对面时。
苏良看到,其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胸口的衣服都湿透了。
“余知州,你明年便可致仕,致仕后,官衔升一级,然后可领半俸,这足以让你拥有一个非常安定舒服的晚年了吧!”
“但是,你为何要叛国呢?”苏良陡然提高了音调。
余敬一愣,正要开口,却被苏良伸手拒绝,然后道:“听本中丞讲完。”
“林落南叛国是因他在辽生活了三十一年,甚至有可能家人皆在辽境,而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大宋给你的,作为一名大宋的士大夫,你当下活得难道不幸福吗?”
“如今,谁人不知,宋辽若全面开战,大宋胜的几率更大,你却投辽,实属愚昧。”
“你愚昧也就算了,但此乃叛国大罪,乃是要诛九族的,你有两儿一女外加三个孙子,最小的孙子才两岁,你不想让他从开始记事便沦为叛国之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