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街口处足足站了有上百名百姓,几乎全都拿着打架的工具,男女老少,皆是一脸愤怒。
而站在他们前方的。
则是十余名衙役,外加一名身穿县官官服的中年人。
苏良猜测,他应该就是千乘县知县,郑有泽。
苏良从资料中得知,郑有泽为官清廉严谨,在青州诸县县令中,执行变法之策乃是排名前三的存在。
此刻,郑有泽也是黑着脸。
“德福街的父老乡亲们,如果你们再不配合,本官只能强拆了!”
这时。
为首的一名老者站出来道:“郑知县,我们不是要造反,只是想要讨还一个公道。”
“官衙若将临街商铺都拆掉,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你们要赔偿,并且要承诺,将盖好的商铺续签给我们两年,上任白知县给我们的承诺,不能因为他走了,县衙就不承认了!”
“你们若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强拆商铺,我们就只能拿命来反抗!”
老者说完后,百姓们纷纷挥舞起手中的武器。
郑有泽朝前走了一步,瞪眼道:“你们知道自己已经触犯大宋法令了吗?六丈宽的街道被你们占的不到三丈,导致市不通骑,此乃侵街之罪!而今又手持武器,面向官差,你们若敢动手,就是造反!”
“本官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了!本官再说一遍,三日之内,所有德福街两侧的商户都必须搬走,这些侵街占道的房屋都要拆除!伱们已经赚了三年侵街钱,官府收回公地,没有对你们进行惩罚,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们还打算占官衙的地方占多久?”
“你们的侵街之举,影响的乃是整个千乘县的商贸,本官若真严格执行法令,可以将你们所有人都抓到县牢中,不但罚钱,而且治罪!”
“你放屁!我们没有侵街,我们没有违反大宋法令!”
一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者走了出来。
“三年前,是上任白县令让我们在此搭建店铺,做买卖的。他承诺我们可长租五年,而今还有两年。若你两年后赶我们走,我们一定走,我们饿死也不给官衙添麻烦。但现在我们的使用期还没有到,你不能赶我们走!”
“对,不能赶我们走!”有人附和道。
郑有泽深呼一口气,看向那老者。
“阿公,当下咱们正处于全民变法之中,所有的变法策略都是以大局为重。”
“你们侵占了这条德福街,咱们县就没有办法招揽大买卖、大生意,如何发展县内商贸,县衙没有钱,如何增加县学藏书?如何改造书馆让娃娃们读到更多的书,你们要为大局着想,在当下的法令下,你们今日之行为,就是侵街!”
……
苏良听了许久,终于听明白了。
三年前,千乘县商贸还没有这么发达,上任县令便招募愿做生意的百姓,让他们占街经商,以此活跃商贸。
此等占街开铺之事,前几年在汴京城也是常态。
因为全宋变法导致商贸迅速繁荣,城内空间确实不够用,故而很多人都乱搭乱建。
但随着城市空间越来越拥堵,官府便重视起了拆迁。
官府占用民用宅基地或田地,都会根据市价赔偿,但对待这种侵占之地,基本都是直接收回。
而县衙和这些商户的矛盾是。
商户们称上任县令承诺他们的租赁期还有两年,这任县令不能毁约。
而当下县衙却称在新的法令政策下,商户们属于侵街,他们必须立即收回公用地,对街道重新改造。
至于改造后,商铺数量明显会变少,而县衙还准备招揽大商人,这些小商贩只能自谋生路。
此事。
实乃地方衙门在前期规划时有错,为了商贸发展,胡乱承诺,才导致了这样一种争议发生。
造成的后果,绝不能让百姓全部承担。
这样的事情,非常考验一名地方主官的能力。
……
这时。
千乘县知县郑有泽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把椅子。
其迅速站到了椅子上。
“德福街的商户们,首先我代表上任的白知县,向大家再次表示歉意,当时的法策全以商贸为先,故而未计侵街之过,很多地方也都是这样干的。”
“但是现在,法策变了,咱们千乘县要想变富变强,就要重塑此街道,就要招来更多有实力的商人,让咱们这里有更多的酒楼、当铺、客栈,而不是沿街都是豆腐行、竹筐摊。”
“诸位一直提,能不能给你们赔偿,能不能为你们延续两年,或者在重建德福街后,再让你们租赁商铺。本官在这里明确告诉大家,不可能!”
“千乘县没有那么多的补偿金,本官向上申请也不可能申请到,当然,本官会尽量将城外的草市让给你们,只要你们努力经营,还是能维持生计的。”
“诸位乡亲父老,为了千乘县,为了千乘县的所有百姓,你们就忍让一些吧,我拜托诸位了!”
知县郑有泽朝着周围百姓重重鞠躬。
“啪!”
就在这时。
一块嫩白的豆腐砸在了郑有泽的身上。
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郑有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嫌弃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小,不能为官衙增税,是不是?”
“老头子我卖了四十二年豆腐了,你让我去城外卖,怎么卖?我找谁卖?卖豆腐的就不配呆在县城里面?”
“我们不求官府赔偿,只求你能履行上任白知县的承诺,让我们再干两年,两年后,你说什么,我们都认了!”
“不可能!暂且不论你们只是口头契约,当下侵街便是违法,本官若不将此街道迅速清理,本官也有罪!”郑有泽挺着胸膛说道。
“你……你……若强拆德福街,除非……除非我们死了!”卖豆腐的老者声音颤抖地说道。
而这时。
围观的其他商户也都纷纷喊道:“除非我们死了!除非我们死了!除非我们死了!”
郑有泽脸色阴沉,骤然提高了声音。
“都别闹了,行不行?”
“你们可听说过一句话:京东东路,民风彪悍,剪径者众,十有七八在青州。”
“现在,我看是青州的十有八九,全都在我们千乘县,诸位,别再给我们千乘县丢脸了行不行,本官不吃倚老卖老这一套!”
郑有泽环顾四周,再次高声道:“该说的,本官都已经说了,本官能做的,你们也都清楚了!”
“再给你们留三日时间,三日后,你们若仍如此反抗,我便让厢军强拆,你们若告我,随便告,我倒看一看,是你们占着理,还是本官占着理!”
说罢,郑有泽带着众衙役离开了德福街。
德福街的商户们,各个哀声叹气,四散而去,回到各自的摊位上,将手中的武器再次藏匿起来。
人人都非常沮丧。
苏良非常明白他们的感受,养家糊口的买卖没了,自然惆怅。
对很多底层人而言,这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就在这时。
苏良听到一道高亢的叫卖声。
“豆腐!新鲜的豆腐喽!”
随着这道豆腐的叫卖声,整条德福街再次活了起来。
叫卖声不断。
即使还能做一日生意,他们都要这样拼命叫喊着,因为要养家。
这一刻。
苏良的眼眶也湿润了。
那道豆腐的叫卖声,一下子让他破防了。
他突然意识到,变法这几年,大宋各个地方州市的商贸发展太快了,有些忽略了最底层百姓的感受。
当年,汴京城为了发展。
将很多底层商贸小作坊者赶到了南郊市集。
这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安置去处。
但当下的地方乡里,为了扩大商贸将一些做小买卖的赶出县城,让他们重回乡里草市。
很容易让他们无处可去。
这就是商贸发展太快的后遗症。
有些人跑的太快,将弱者远远甩在了后面。
朝廷要做的,不应该是让弱者快跑,而是让前面跑得太快的强者停下来。
苏良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
入夜。
千乘县县衙内。
县令郑有泽一脸疲惫,朝着一旁的县丞道:“唉,民风彪悍,难以治理啊!”
一旁的县丞道:“郑知县,可万万不能闹出人命啊,若出了人命,你我的仕途恐怕也将完了!”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若不搬,咱们只能强拆,不强拆,让这种侵街行为存在,也会受惩!”
“不妨,不妨去找一找岐国公,他虽致仕,当毕竟做过宰相,也做过京东东路的主官,让其抚民,没准儿能行,若不能行,至少也有一位国公爷为我们作证,上官会更信我们!”
“有道理啊!我明日……不,我今晚便去州城,争取明日便见到国公爷,国公爷还想着返朝呢,他一定会帮我们。”
……
翌日,近午时。
岐国公府。
郑有泽将德福街之事,尽数汇禀给了岐国公。
“国公爷,当下只有您的威望,能震慑住那些德福街的百姓了,您若不去,千乘县恐怕要出大乱子啊!”郑有泽一脸恳切,都带上了哭腔。
岐国公轻捋胡须,想了想后,道:“行,老夫可前去抚民!”
这位岐国公不是别人。
正是当年因纵妾杀婢而提前致仕的从龙之相,陈执中。
他虽致仕,但每月都要给赵祯发送一封请安奏疏,他依旧期盼着赵祯能够重新启用自己。
而当下,他觉得就是一个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