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内,流言满天飞。
若只是苏良家中不睦或景明社成员言语有失,此事还不算太严重。
但突然卷入了人命案,此事骤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有人称苏良雇凶杀了祁三郎;有人称是苏良的政敌给苏良设下了一个圈套;还有人称是祁三郎畏惧苏良之势而投河自尽……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大理寺与开封府的官员们,通宵达旦,片刻都不敢停歇地调查着案件。
苏良、唐宛眉、唐泽三人也被召传到了开封府问话。
……
与此同时。
又有一大波官员开始弹劾苏良,弹劾开封府,弹劾台谏,甚至弹劾变法司。
有官员称,苏良有违背祖宗之法的大不敬之言在先。
而今不但有“家中不睦”和“私下组织百姓乱言惑众”罪过,还涉及到了人命案,必须立即将其全家监禁,以防其四处跑动,毁灭证据。
有官员称,包拯乃是苏良入台谏的举荐官,且与苏良私交甚笃。
开封府理应避嫌,实不宜参与到苏良这次的案件中。
有官员称,台谏官遇到苏良之事,避重就轻。
总是以“避嫌”而不敢言,有违台谏本职,实乃与苏良已结成私党,公心已失,建议更换台谏主官,重新整治御史台与谏院。
还有官员称,变法司逾矩两府之规,已成藏污纳垢之所。
前有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邪言,后有苏良“废崇文抑武之国策,武功应与文治并重”的逆祖宗家法之语,理应立即解散,重整吏治。
……
垂拱殿内。
赵祯看完这些弹劾奏疏后,面色阴沉,极为愤怒。
这一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庆历新政失败时的那种感觉。
那时,他知富弼与石介无造反之心。
知范仲淹不可能以变法之名结私党,乱朝纲。
知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等谏官皆为敢言的直臣,而非群党。
知张亢与滕宗谅所犯之错应该轻惩。
知苏舜钦、王益柔、周延让等青年俊才乃是因对朝堂变法结果不满而口出抱怨之语,情有可原。
但赵祯的耳朵软。
将群贤驱离,或外放,或贬谪,或除名勒停。
最终导致庆历新政戛然而止。
若不是苏良在沉闷的朝堂中脱颖而出,赵祯可能此生就要放弃变法了。
导致变法失败的,往往不是变法本身,而是其他的琐碎。
上一次庆历新政失败后,大宋缓了四年才再一次开启全宋变法。
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赵祯非常清楚,苏良的此次事件,已经关系到全宋变法的成败。
他必须展现出果决的态度。
若还想着息事宁人,还想着和稀泥,让朝堂一团和气,那等于走老路。
变法势必失败。
“此次若无真凭实据,朕绝对不会对苏景明有任何惩戒!”赵祯喃喃自语道。
赵祯比任何人都清楚苏良对当下全宋变法的价值。
范富已老,王安石与司马光稚嫩,苏良乃是整个变法司的主心骨。
若苏良被去职。
恐怕整个变法司的心气神都没了。
是苏良一直在担着风险,冒着被骂、被辱,甚至在后世留下骂名的风险,扛着大宋朝在走。
若无苏良,变法必败。
赵祯缓了缓,朝着一旁的张茂则道:“这些奏疏,皆留中不发,再有群臣因此事上谏,直接告诉他,等待大理寺与开封府的调查结果即可!”
“臣遵命。”张茂则拱手,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张茂则也是跟着庆历新政走过来的。
他生怕官家再因群臣对苏良的弹劾,无奈将苏良罢黜或外放。
到那时,全朝变法的心气一丢,恐怕变法又要戛然而止了。
……
赵祯将群臣弹劾的奏疏留中不发,且拒见上谏有关苏良案情的官员。
于是,压力便给到了中书省。
近午时。
中书省,政事堂。
文彦博、张方平、吴育、宋庠已被那些馆阁之臣和枢密院的官员们搅扰得无法处理公事。
至于范仲淹,因被质问太多,直接便待在了变法司。
众相公的回答不偏不倚。
朝廷未将苏良禁足,是因还未查到苏良有作案嫌疑。
命令开封府与大理寺一起彻查查案,乃是因大理寺的查案水平实难与开封府相比,若想迅速结案,必须依靠开封府,而官家也相信包拯的人品。
至于台谏官集体失声,乃是他们在等待调查结果。
……
可惜,群臣对中书诸相公的回答并不满意,感觉他们都是在偏袒苏良。
因变法,苏良得罪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苏良荣耀之时,他们不显山不露水,但苏良一旦处于低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意图让苏良跌入深渊,永远都走不出来。
待文彦博送走一波官员后,三名馆阁老臣走了过来。
此三人,年龄皆在五十五岁以上。
分别是馆阁直学士王佑,馆阁待制徐寮和马奉朝。
三人能力一般。
本来依照他们的资历,去年王佑便能擢升为馆阁学士,两名待制也能擢升为直学士。
但自从官员百日考成法推出后,几个比他们年轻一些的馆阁官员通过考绩都上去了。
他们却纹丝未动。
馆阁之职,皆为美差,活少而待遇好。
入馆阁,需考试,而后便看考绩升黜,职位非常有限。
不出意外的话。
他们可能到致仕都难以再升迁了。
苏良断了他们的仕途,他们怎会对苏良客气!
这三人,本来就擅写文章。
而今抓到机会,每人一日写两篇奏疏弹劾苏良。
文彦博、张方平等相公,看到三人,纷纷都想尿遁。
这三人,一日呈递六份弹劾奏疏,一天来中书省两趟,甚是惹人嫌。
馆阁直学士王佑一进门,便气呼呼地说道:“文相,官家偏袒苏良,全朝皆知,而今苏良犯下了此等大罪,官家不将他禁足,中书难道就不提醒吗?”
提变法之策时,他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但弹劾苏良,却是口若悬河,咄咄逼人。
另外两人也立即附和起来。
“台谏如此不作为,中书难道就不能管一管吗?就任由他们堕落不言,任由他们成为苏良的爪牙?”
“诸位相公,你们难道没看出,苏良欲当权臣啊!如今台谏护着他,背后又有曹家撑腰,他以后想要造反,谁能拦得住!”
“当下的大宋,哪里是在变法,完全是在乱法,苏良是在排除异己,非他私党者,一律打压!”
……
这三人咬牙切齿,尽言苏良之坏。
若他们的说法都有实据,苏良至少要被斩首十次了。
“三位,莫急!此事不是已经在调查了吗?大理寺和开封府会给出调查结果的,你们在此闹,有何用?”一旁的张方平捋着胡子说道。
“有包拯在,大理寺官员根本不敢说话,包拯又是苏良挚友,怎会不偏袒他?诸位相公,忠言逆耳啊,下官请求诸位与我等再次面君上谏,令苏良禁足,令开封府不再参与此案!”
首相文彦博皱起眉头。
“是非功过不是你们怎么说就能怎么样的,若苏良是被冤枉的,伱们岂不是有栽赃陷害之罪,当年欧阳学士便被栽赃,名声至今还有损,你们还想看着此类悲剧上演吗?”
“文相公,无风不起浪,欧阳修与其外甥女之丑事,只是未找到证据,便按照了疑罪从无处理,难道你们没有听到民间百姓怎么讲,那欧阳修完全是毁了外甥女的清白又抢了她的嫁妆,与畜牲何异?”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
这三位整日吊书袋,且比欧阳修还大了十余岁,根本就不认可欧阳修的当朝文宗地位。
就在他们高声说此话的时候。
欧阳修拿着几份文书来到政事堂,恰好听到了这份话。
当即,欧阳修的脾气便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