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
天气愈加炎热。
汴京城各个衙门皆置上了冰盆消暑。
御史台,台院。
一方近五十平的房间内。
苏良独坐其中,望着邸报咂嘴道:“这两位相公还真是擅于揣摩圣意,专挑官家喜欢听的上奏。”
陈执中与夏竦上奏,称张美人贤良淑德,更有诞下皇子之功,建议进为贵妃。
这已经是二人第三次上此奏疏。
丁度、张方平、吴育、欧阳修、包拯等人,一直以来都反对赵祯独宠张美人。
赵祯若亲自张口提出晋升张美人,丁度等人大概率还会反对。
但由两府的主官率先提出,赵祯便可以就坡下驴,不至于那么尬尴。
苏良预料,今年年内,张美人必然会晋升为贵妃。
对此。
台谏官们已经不愿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只要不迁升张尧佐,张美人即使成了贵妃也无关紧要。
当下。
曹皇后后宫之主的位置,稳如泰山,根本不是张美人凭借圣宠便能取而代之的。
而目前开封府推官张尧佐的日子并不好过。
包拯对下属官员极其严苛。
即使张尧佐有着外戚身份,资格较老,然公事一旦出错,包拯也是张口就训斥,毫不留情。
仅传到苏良耳朵里的,二人都至少争辩过三次了。
……
就在这时。
殿中侍御史范镇快步走了进来。
“景明,快快与我一同去中书省,张尧佐被包希仁揍了,二人正朝着中书方向去呢!”
“希仁兄揍了张尧佐?”苏良站起身来,摇头道:“我不信。”
苏良对包拯的性格脾气极为了解。
包拯擅长理辩。
在法令礼数上,自我要求极为严苛。
平时即使与其他官员吵起来,也基本不会爆粗口,更别提打人了。
更何况,张尧佐都已经六十有二了。
虽然身体看上去也算健朗,但真要挨上几拳几脚,真有可能被直接送走。
包拯不可能如此莽撞。
若是换作欧阳修,苏良还相信,但包拯殴打张尧佐,苏良完全不相信。
“我亲眼所见,二人都攥着拳头,怒气冲冲,那张尧佐的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脸上都是血呢!”
“什么?都见血了?”
苏良甚是诧异,当即与范镇朝着中书省走去。
与此同时。
唐介、欧阳修、丁度、夏竦等人听闻一脸是血的张尧佐与包拯一起去了中书省,都不由得也赶了过去。
……
中书省,政事堂。
当苏良看到张尧佐和包拯时,不由得傻了眼。
张尧佐头裹白色纱布,左脸上还有凝固的血迹,而在包拯的官服上,也有数点血痕。
二人都黑着脸,一言不发。
苏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此等伤情看上去不像是斗殴,除非包拯拿着一块石头砸在张尧佐的脑袋上。
但若这样,就是谋杀了。
刚走到门外的欧阳修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无比惊诧道:“这……这个张推官到底是做了什么恶,竟……竟然能将包希仁逼到动手,还见血了?”
在欧阳修眼里。
若包拯与张尧佐起争执,那断然是张尧佐的过错。
陈执中看到这一幕,气得面色发黑。
在当朝,还从未出现过官员脸上见血的情景。
实在是有辱斯文。
他当即令人将一些看热闹的官员驱逐,关上了政事堂的大门。
门内。
只剩下陈执中、吴育、张方平、文彦博、夏竦、丁度、欧阳修、唐介、范镇、苏良,外加包拯和张尧佐,共计十二人。
陈执中望向一直黑着脸的包拯和张尧佐。
“二位,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包拯率先开口道:“诸位,我没动他一下,是他自己朝着桌角撞的。”
张尧佐面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火。
“他确实没动我,但若不是他,我不可能去撞桌子!”
张尧佐气呼呼地说道:“我要弹劾知开封府包拯,他知法犯法,无视《宋刑统》,为报私仇而徇私,制造冤假错案,麻烦诸位相公与我一起,去官家面前理论!”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陈执中道:“张推官,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待我们了解后,若不能处理,再去面见官家。”
张尧佐微微点头,当即讲了起来。
“三日前,太学生石布桐为向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一份讲义,在闹市纵马过快,撞倒了一名商贩,致其腿残。”
“石布桐乃是我的外甥,我便避了嫌,哪曾想他包拯在审案时,直接按照‘走车马伤人罪’中的‘故杀伤人罪’论处,判处石布桐流两千里,为期三年。”
“根据《宋刑统》,若有公事要速而走者,须轻惩。石布桐乃是为送讲义而纵马,怎能按照‘故杀伤人罪’论处,包拯不依《宋刑统》而判处重罪,实乃枉法之举。”
“此外,石布桐将在明年年初参加省试,我怀疑包拯乃是因与我不合而牵连到我外甥。我与其理论时,他竟声称《宋刑统》过于教条,不可全依之,老夫气不过才撞了桌角,开封府有此等冷血之官,实乃我大宋之不幸。”
……
待张尧佐讲完后,陈执中看向包拯。
“包学士,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包拯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道:“此为石布桐纵马案的结案文书,我可对里面的每一句话负责,诸位一看便知。”
当即,陈执中接过文书,先与夏竦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将其转交了其他人。
……
约半刻钟后。
在场的众人都阅览过了此结案文书,结案文书与张尧佐所言,相差甚大。
其一,石布桐已经不止一次在闹市纵马狂奔,此事许多百姓都可作证。
其二,石布桐是否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存在争议,因为此事只有双方二人能证明,肇事现场,并无人发现讲义。
其三,石布桐将那名商贩撞倒后,没有立即勒马,反而急奔而去,延误了商贩治疗的最佳动机,导致那商贩很可能终生致残。
其四,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即使当时没有拿到讲义,对其讲学的影响亦不大。
基于这些原因。
包拯才给出了“流两千里,为期三年”的重惩。
此案唯一的争议点。
便是石布桐为国子监太学博士许春急送讲义是否为真。
但即使为真。
因其影响不大,石布桐仍不应在闹市纵马。
而张尧佐的逻辑是,石布桐乃是为了公事,为了公事做事出现事故,就应该轻罚。
这是《宋刑统》上明确记载的。
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