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州城的冰雪一直未化,哪怕风雪停了,一靠近城外十里凡人便觉得冰寒难行,不敢入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直到腊月二十九这一日,范县这个原本没什么人的县城,已是人声鼎沸,灾民遍地,流民数千,达官显贵拥簇。
一处破落的小院里,王承泽在堂中供奉着灵位,第一排列的师祖王显之灵。
第二排列的便是师傅陈北陌之灵。
他带头拜了下去,身后一众忠仆也都跟随着拜了。
青华居士在门外长叹不语,只觉得前路无明。
王承泽垂泪而拜,上香插炉,一直沉默不语。
屋子里的气氛低沉到可怕。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可找到姨奶奶了?”
老乌沉重道:“回少爷,还没有。
听闻最后出城的人说沈主子她,好似一直都在祭坛前守着,没有出城。
只怕…”
“我知道了。”王承泽忍不住的悲声道:“再立一牌,就为姨奶沈宝娘之灵,供奉祠堂尊位上。”
“这……”老乌还是开口道:“祖宗灵牌,没有外姓女上位的规矩啊。”
“只有姨奶身上流着王家的血脉,哪怕是外姓又如何?”王承泽在短短数日里便成熟了不少,已经不再是那個懵懂怯弱的少年。“我吩咐的,你尽管去办就是了。”
“是!少爷!”
老乌忙点头应道。
王承泽出了门,来到青华居士身侧,拱手礼道:“多谢居士一路护送。”
“不必多礼。陈先生对我有大恩,这是应该的。”青华老道感慨道:“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死在求道路上,还会有陈先生替我收尸。
不曾想,他竟先走到了我的前面,世事果真无常。”
“先师为民为家,虽死其荣。”王承泽肃然道:“但在我心中,师傅一直都还在。”
“唉,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好好过个安生年吧,等你们安顿下来后,我再离开。”青华老道望着天上明月,寂寥道。
除夕之夜,漫天烟花绚丽的绽放在范县天空上,满是火光将天幕照的一片绛紫。
枯树上映烟火开了满枝火花,洗去伤痛尘事,大街小巷火红灯笼亮起,天灯飘飞向着明月。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子丑之时,天地交感,清气上浮,浊气下沉,一岁始生,万象更新。
天地间气机变换,正位顺序,皆归为轨。
坎位萌生,天一镶嵌,乾坤依理,子会布天平水。
新岁正开,帝座巍峨华贵,居中,形移而心不动。抬挥权柄,划宇量坤,泾分四维六合之气,巡御星月,规序四时节气变幻。
各炁归位,冰雪消退,离生于土,涌于水,火旺生发,落雨纷纷。
芸州城中冰雪消融,滴答的水声混着风吹铃响,随风入夜。
陈北陌周身冰雪消融,他重新掌握了肉身,寒炁尽化丹天,遇阳冲坎,坐落大泽,他因祸而得福,修为暴涨,炁引上丹田,尾闾关,夹脊关,成了通灵五品的修行者了。
除夕夜过,乃是一年中灵机法炁最盛之时,子会之位,北斗映辉,一阳初动,万物未生,天成日月星辰四象。
紫薇牵丑,子丑相会,万物滋生,丑会当时,重浊下凝,水火山土石成之五行。
而这个时机是最适合开辟法境,突破瓶颈的天时,天地交合,寅从丑位,百灵融会,万物衍生,天地人三才定位,气连一脉,可乘利之。
陈北陌缓缓睁开双目,天地一新,离火温阳重调坎离。
但他目光下移时,却看到了沈宝娘匍匐于地,双手撑与台齐,满眼希望的看着自己。
陈北陌心头一颤,下了台来,伸手一扶,只有死气横生。
他惊声唤道:“姨娘!”
冰雕融解,她的身躯倒下,躺在了陈北陌的怀中,仍旧维持着那个姿态,双目中希冀的望着自己。
她用自己的死,换来了陈北陌的生,这非是定数,而是命数。
服下渡厄灵丹的她原本可以从容离去,哪怕大雪寒时最后一个走出城,还是能活。
但沈宝娘毫不犹豫的把最后一点希望送给了他,她希望王家传承几百代的秘诀能够存世,也希望自己那个从懵懂可爱到一方人物的侄儿能够继续活着。
陈北陌抱起她的身躯,双目泪下,他从不是一个矜持冷漠的人,他有情有义,因为他是人。
仙,也是人啊。
修仙,不就是要成为一个肆意无拘,随心所欲,自在逍遥的人吗?
他抱着姨娘的尸体,走过长街,所过之处冰雪尽融,化成潺潺流水拱卫道路两侧,不散不流。
满城风雪送葬,与她一同逝去。
城外,那半亩山田上,陈北陌拿起铁锹一铲铲挖着土,在师父的坟旁又起一冢,他从城里运来了一口漆黑长棺,把姨娘放进了棺中,把她送出生机的双手交在身前。
然后轻轻抚过她的双目,安息而去。
陈北陌最后看了一眼她,仍旧如此美丽,将她闭上双目的笑脸映在脑海里,她睡了。
“砰~”
棺盖合拢,长风起时,铃响山野,尘土飞扬,埋葬了一个梦中女子。
陈北陌在坟前烧了许多的纸,把头低下,低进泥土里。
从他掌阁时起,姨娘就一直比他矮,直到现在他把头磕到地上还是比他矮。
陈北陌坐在火堆前,想起了幼时自己曾说长大以后要给姨娘挣好多好多钱。
现在,他看着火焰燃烧,给了姨娘好多好多钱。
他在坟前坐了一夜,坟头悬挂的风铃响了一夜,师父的墓旁是姨娘的墓,就如曾经姨娘在左,师父在右,他在座下,一同讲着话。
天光亮时,火纸烧尽,风铃歇声,陈北陌站起身来,泪已干。
他转过身去,孤身一人重走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