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绾深吸一口气:“陛下,恕臣直言,上报以后就会停止东巡,或者停止修缮黄河吗?显然两个都停不了,黄河修到一半,巨额投入之下,只会进一步的捆绑我们。东巡就更加不用说了,每一样都是必须的花销……停不了,也省不了。”
王绾从某种角度而言,就相当于帝国的大管家。
近两年的时间,中原各地才算勉强恢复民生……
但赋税征收总得周期的。
眼下用钱的地方又多。
关中固然底蕴深厚,却也禁不住这么下去。
“还有呢?”
嬴政声音低沉:“这才五成,剩下的呢?”
王绾拱手继续道:“有两成拨给郑国了,仅剩的三成……则分别用于了修建驰道,骊山皇陵,五座陵邑……”
驰道肯定是关中的驰道,要想富,先修路嘛。
骊山皇陵则是为了尽快彰显皇帝威严,配合陵邑迁徙制度的实行,震慑未来的中原陵邑阶层。
即:王绾支持东巡诸事,外加修缮驰道,皇陵,陵邑……
为此他宁愿挪走八成的修缮黄河款项。
“驰道就不说了,皇陵和陵邑不是都有固定的预算吗?”
嬴政皱眉反问。
大额的国库开支,他的心里还是有数的。
王绾垂首:“确实有固定的预算,但陛下对于陵邑的修建也是一催再催,这么一来,上卿蒙毅自然着急……后续就是伦侯蒙武找微臣喝酒了。另外五座陵邑全面加急,骊山皇陵肯定也得跟着加急,所以没办法……”
王绾表示他也难。
不是这个找他喝酒,就是那个找他喝酒。
如果换作旁人,王绾还能推脱一下。
伦侯蒙武亲自登门。
王绾就只能想办法。
因为当年王绾出身吕不韦的相府,他得了蒙骜的不少照顾。
王绾欠蒙家的人情,总归要还的。
“……”
嬴政闻言也不由得揉了揉额头。
头疼。
真的很头疼。
照这么聊下去,王绾【贪腐】还真就事出有因了?
“王绾,王公。”
嬴政抬眸直视向王绾,道:“昔年朕十三岁继位称王,你和李斯先后来到了朕的身边。”
“李斯最初被仲父保荐成了卫尉,整宿整宿的站岗,没少出错,也没少挨批。”
“你不一样……你被仲父推举成了长史,时常伴朕左右,负责文书案牍库,从未出错……一次也没有。”
“君臣相伴数十载,卿的心里在想什么,其实朕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朕现在不想听政策建设方面的款项调拨挪用,朕只想听……你为何如此反对修缮黄河。”
“就算要挪用,你竟然上手就挪了八成,是否有些太过了?”
……
的确啊!
你挪个两三成,说是其余地方急用什么的,这还说得过去。
挪八成什么概念。
等于是把修缮黄河的国策给废了。
可这个事儿夫子无比看重。
嬴政自己也看重。
那自然就得追根究底了。
如此。
王绾方才所言,纵然是实情,却绝非他的心里话。
而且国库里的钱不够了。
王绾在上报过后,也是可以想办法从尽快找补的,比如薅九州豪商的羊毛,比如拿韩地三郡的士卿豪门开刀。
真缺钱,有的是门路和方法。
所以。
说到底还是你王绾对于修缮黄河之事,不情不愿。
你就是有所隐瞒。
没说心里话!
“朕今日来到这里,就为了听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嬴政握了握拳,道:“顺带你还得把此番参与者的详情和名单,都给朕写出来……如何?考虑考虑。”
嬴政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跟明牌已经没有区别了。
“陛下!”
王绾声音低沉且轻颤的道:“陛下真的要听微臣的肺腑之言吗?可我说出来以后,或许并不会多么中听。”
王绾始终铭记,君是君,臣是臣。
君臣之间的界限,就应该泾渭分明。
这也意味着有些话该说。
有些话就不该说。
否则。
便是放肆了。
“没关系,不中听也无妨,朕破格允许你今晚放肆一次。”
嬴政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不中听的言语,竟让王绾这般态度。
在嬴政的印象中。
王绾做事向来都是知晓分寸的。
除了……偶尔在夫子面前唱反调……
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夫子也不会因为王绾唱反调,就大动干戈什么的。
“陛下,那臣可就放肆了。”
王绾积蓄完毕,他抬首正式回应道:“微臣认为,对于水利农业的根本性建设,必须以关中为侧重。”
“我大秦凭什么一统天下,除了虎狼之师和武成侯的守正无敌,更重要的是有巴蜀粮仓,外加郑国渠灌溉出的四万顷良田。”
“可现在陛下竟然听信夫子之言,不仅要大修黄河,而且还要在中原兴修水利建设……像驰道什么的,在中原修也就修了。”
小主,
“可水利建设涉及到帝国的国力之根本。”
“试想一下,五十年后,按照夫子的建设方案,黄河两岸必然也能成就天府粮仓之名,中原农业底蕴大增!”
“再加上中原的人口,本就是关中的三倍之多。”
“他们要人有人,要粮有粮,一旦掀起反事,我大秦如何抵挡?恐怕连函谷关都得拱手相让。”
“届时,攻守易形,中原就会倒逼我关中……中原的士卿新贵,就会再度凌驾在我们的头上,支使我们的子子孙孙!”
“陛下,这是我宁死都不能接受的。”
……
终于,王绾说出了全部的心里话。
修缮黄河。
那仅仅只是修缮黄河吗?
不!
那是在唤醒中原的龙脉。
让九州的运势,从关中转向中原……
从人口到农业,都朝着黄河两岸靠拢,也就等于让中原拥有了对抗……乃至于横压关中的资本。
王绾自然会心生不满。
照这么搞的话。
关中勋贵派系的子子孙孙,又如何能够持续当上人上呢?
正所谓。
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王绾为了关中整体考虑,为了能够持续性维护关中勋贵阶层的利益,似乎也是没错的。
这就像后世……
我华夏给【扶南国】修建运河,结果【交趾】不愿意了,甚至直接陈兵边关……一副你敢修河,我就跟你拼了的架势。
综上。
一条运河,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是一条河。
还涉及到了水上交通、农业灌溉、人口分布发展,民生经济腾飞等等。
相比之下。
就可以想见,为什么修缮黄河,王绾的反应这么大了。
他的内心升起了迫切的危机感。
这个危机感源于他屁股所在的位置。
像许尚和嬴政现在考虑问题,都是从九州华夏的整体出发。
可是你让王绾也有这么高的觉悟,显然不可能。
王绾他是关中勋贵派系的执牛耳者,他只会代表关中民众的利益。
修缮黄河无论是眼前看,亦或者从长远看……对于关中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甚至有点养虎为患的意思。
从王绾的视角出发……
他只想维护关中的利益直到永远,最好永生永世,关中都能横压中原一头。
可这绝非许尚所愿。
照这么搞的话,关中的世家大族,经时日久,那得盘踞成什么样啊?
许尚不仅不支持……
他还会防范关中勋贵的持续做大。
你不能太过分啊!
哦,大秦一统了,就只发展关中,中原的水利农业就一点都不管,哪怕有现成的黄河、长江,也不准善加利用。
没这个道理的嘛。
黄河就是我华夏大地的母亲河。
任谁也不能改变这个必然的天下大势。
“哎,王绾啊!”
嬴政闭目长叹:“为何你也会是这么个想法,又是为了维护关中的长久利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
嬴政已经听了太多了相关说词。
比如屠雎就曾从军事角度出发,想要依靠绝对的军武战力,世世代代的奴役中原。
王绾的想法,其实跟屠雎没有任何区别,核心本质都是相同的。
可在嬴政看来……
“陛下,我知晓夫子曾说过,您已经不仅仅只是关中的秦王,更是九州的皇帝。”
王绾据理力争的道:“可陛下必须得承认的是……我大秦就是起于关中,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陛下即是我们,我们即是陛下。”
“若关中根基不稳,大秦的国统也必将动摇……”
“并且微臣没有夫子那般一心为了天下苍生的觉悟,我只想维护关中的国家利益,难道陛下觉得微臣这样也是错的吗?”
……
王绾说到最后,声音已然是极剧颤抖。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分明是陛下对夫子所言,太过于言听计从,已然忘了大秦本就起于关中。
如无关中。
何来大秦?
真指望中原人维护大秦的国统朝纲吗?
这可能嘛?
不!
那些中原人就只会重新扛起六国起复,春秋再临的名义,颠覆大秦的统治。
王绾对此深信不疑……
“在你看来,朕永远都无法让中原民众,发自内心的拥护大秦,并认可自己是秦人?”
嬴政蹙眉:“理由是什么?既然中原王道能够不断同化兼容,凭什么朕用王道就收不了九州民心?”
“五十年后,中原万民在生活殷实的情况下,真的还会高举什么六国起复,春秋再临的大旗?”
“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