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把绍兴这里的厂子一算上,一切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鲁二这才知道为什么纺织路上这么多私人的服装厂,又这么多要招赘的富户了,大厂做棉布,小厂做丝织品,纺织街的这些小厂子,可算是填补了一大块市场空白,而且他们发展这些要比京城有优势得多了——江南自古以来都是桑蚕之地,丝织物要便宜得多,现在大江以南尽为买土,京城织造司不能再直接从江南织造局调货,如果不改弦更张,重拾陕南丝路,那么,以后还要从买地进丝料再加工,售价和绍兴厂子比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优势。
可想而知,将来京城织造司的盈利空间只会更窄,张九娘空有诸多奇思妙想,却很难化为落袋的银两和政绩,不能不说的确是有些可惜。鲁二平时护送她出行,常听她和不同朋友讨论这些,就隔了一层板壁,挡能挡住多少?
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由得颇为惋惜,想了一转,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这么多服装厂跟风扒版,也不可能给张九娘发快信,叫她藏住自己的新衣——等他的信送到羊城港,张九娘怕不是早穿着各种新衣出去逛了,可笑她还想着为京城织造司带些新客,却不知道绍兴那边只要有一二眼线见到了这个新款式,再赶海船回绍兴,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这里的服装厂就可以开始仿造了!
这最好的办法,还真是如细柳服装厂这管事‘芳姨姆’所说,尽量为张九娘换一笔银子,这样政绩落空了,好歹还有一笔版式费,算是私人的一些好处。因他便肃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鲁二岂是卖主求荣之辈?不论你们信不信,这笔钱我自己是不收的,全都给张主任去。你们也不要给我现银,开一张支票给我,等主任回武林转船运回京的时候,我要去寻她汇合,便把支票带去了,让她在武林支走。这般大家说的清楚些!”
二女见他虽然并不富裕,但居然也能把持得住,颇有几分不取不义之财的节操,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芳姨妈笑道,“好,那就分成两份,该你的辛苦钱是要给的!不过,你这粗汉子,能不能说明白女儿家的衣服?说不明白,那我们也不能付钱。”
鲁二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常常要陪小姐下作坊去,如今不比往日了,京中人口腾贵,小姐又要做事,排场大了也遭人非议,往往就二三人陪着。虽不说上下打量她的衣着,但那作坊中各种规格的假人比比皆是,上头都穿着衣服,却可以随便打量,有时候说起男装,还拿我做个衣架子。你们若要女裙,我这里有两件是小姐预备带到南边去穿的,款式特别些我还记得住,别的也没有了,若要说男装我这里还能说得多些。”
“男装不要的!”
细柳服装厂却很看不起男装,认为男装没有她们打这个时间差的必要,“男人他们花钱的在别处,我们这些贵料子的衣服,他们自己既舍不得买,买了也不会打理,更不会积极地去穿,这没成家的男人,出门时能有个人形就不错了,成家了的,在买地终究是少数不说,花钱的地方也多。我们小厂子几乎是不做男装的!”
鲁二见她们对男顾客如此轻蔑,本想反驳几句,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黄的短袖衫,也是哑口无言,这衣服他到手多久都不记得了,反正一夏天就这么两件,没有穿破他看不出有什么更换的必要。想想就算有朝一日有了钱,可以尽情享受,恐怕也要等吃够玩够了才想着买些新衣来穿——便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不会买丝缎衣服,想起来全是缺点,还那么死贵,就算好看,好看得了多久?便有钱了也不能这样浪掷着花。
虽然只是两件新款式,但也足够细柳服装厂消化的了,他们厂子本来也不大,款式多了反而不容易取舍。因为鲁二初来乍到,还没安顿下来,柳柳这里且还有事,便约定了午后来画图,让芳姨带鲁二去城里银行开个户口,同时芳姨这里正好去开个支票。鲁二这里跟芳姨一起办了入职手续,芳姨带他去宿舍放了包袱,两人便转移话题谈起了纺织路这里常发的窃案,芳姨妈道,“你瞧,正是因为我们厂子做的都是贵价衣服,一件拿出去随便也卖个七八两银子,因此这窃案才屡有发生,我们好不容易赚了一点利润,都拿去修高墙、扎玻璃了,工人出入也恨不得仔细搜身,便是这样也还是在丢,反而是那些大厂子,他们没这个担忧,一件衣服就几十块钱,出厂价更是烂死便宜,小偷要偷多少才能回本?”
“那些更士虽然来了,但也是忙得陀螺转,绍兴毕竟刚归买不久,他们的事情也多得很!这样小打小闹的偷窃,不比那些要出人命的案子那么紧急,不得已只能想办法请师傅上夜养狗,你若是能找到他们偷窃的办法,把这条路给塞住了,悬赏五十两银子全归你——这钱再添点都够你在绍兴买房子的了!”
当然,鲁二不是本地人,他没地,还要多添一笔买地钱,账不能这么算。不过这五十两银子也非常诱惑了。他当下就忍不住要在厂子里巡逻起来,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拿了武林那里得的身份文书,和芳姨一起往外走,忽又想起来问芳姨道,“不对呀,这衣服六七件,案值不都冲着六七十两去了么,再怎么朴素也要三十多两的本钱吧?你们刚才说,案值加在一起才十多两——一件衣服的本钱不到二两?这么便宜?”
按织造司的成本来说,一件衣服二两成本简直是低太多了!鲁二现在仿佛才知道为什么织造司在京城做不开了,织造司的成本就是要五两银子!隔了一条大运河,成本差了这么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即便是特科产业,也逃不开官营成本高的魔咒,中间的层层环节还是一样雁过拔毛、层层分润加码?!
“倒不是你想的那般,若以前,蚕丝都是各家收来,各分等级,能织成官缎的上好蚕茧产量本低,本钱是要高些。尤其是前些年,江南动乱,织户离散,茧价更高,成品丝绸的价格自然也就居高不下了。”
芳姨也看出了鲁二的思绪,忙笑着解释起来,鲁二也忙道,“对啊!我常听小姐她们说起,说江南织造前些年受到极大的重创,先是瘟疫、各地闹兵灾,后来买地崛起,江南百姓都大量逃去买地,原本的织户大量改为棉农、棉工,江南作坊也大量改做棉织品,还养蚕的人家不过是原本的一两成,要不是江南、买地都不穿丝物,只穿棉衣,这丝缎的价格怕不是要涨到原本的数十倍——”
也是因此,张九娘等人根本没怀疑这些绸缎新衣是从买地来的,却不想悄无声息之间,江南的丝织业不但恢复了,还私下发展得这么好,成本降低了这么多!而这消息却根本没见诸报端,把敏朝死死地瞒在了鼓里!鲁二不免认为这或许是买地的衙门有意在封锁消息了——平时都说买地的衙门憨厚守信,没想到原来也藏奸!
他这里生着闷气,那边芳姨却道,“嗐,如今这百业俱兴,多少日新月异的发展,都在一天之内发生啊?周报根本报道不过来的,只能维持重心在农业上,工业的恢复和发展,挑选一些来说罢了,不然,说得多了,一期报纸要有一本书那么厚,而且百姓们又不关心的,只要有好货就行了!”
“就说我们织造业吧,其实桑蚕养殖的恢复也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毕竟我们这里要说农业,实在没有什么能和南洋相比的,自然要发展特色农业养殖业了。买活军一拿下江南,就开始布局,到如今也只能说是堪堪达成了目标的一半,把产量给恢复了一些,至于蚕种挑选、新式方法喂养等等,都还在慢慢的往前推呢,和别的产业比起来,这些成就根本不值一提,轮不上报纸表彰渲染的。就说我们这些小厂子,也就是之江人脑子灵活,能赚点快钱,要说技术,根本不能和大厂相比——我们赚点手工费罢了!大厂那里推的技术,那才叫神乎其神呢!”
说到这里,芳姨也是来了兴致,带着鲁二往旁边一拐,“走,反正进也进城了,我们去超市看看,带你见识一下南边大厂运来展览的新布料——比缂丝还贵,一寸怕不要二两金!也就是最近刚研发出来的,这应该是如今天下第一贵重的缎子了,你虽去不了羊城港看定都大典,但好歹来了趟买地,也让你见识一下买地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