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织户当然也就拿走了利润中比较大的一部分,另外再由商人来拿走另外一大块,留给蚕户的利润就非常小了。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的赚头不但少,而且还不能保证,这要是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导致桑树减产,或者蚕发生了疫病,那么血本无归,直接因此破产的都是不少见的。
但,敬州这里就不一样了,由于牵头的是官府,而官府按规定是不能从这种非官营的行业里赚钱的——这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六慧还没弄懂,她不懂为什么伙计赞扬金知府的脑子灵活,只是迷迷糊糊地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什么行业官营,这是由很大的大官一起决定的,也就是要到六姐那个级别了。府一级的衙门不能决定香云纱这个行业完全官营,所以便搞了一个这样的联合会。
织户、蚕农组成的合作社,都在其中有占股,当然负责运输到羊城港来发卖的韩江水运也占了股份,官府反而并不占股,只是收取保护费,这样,大家的收入就分为两份了,平时也正常买卖,蚕农卖蚕茧,先拿了一部分收入,然后每年年终进行决算的时候,再进行一次派股息,如此分到各家头上还会有一笔利润,而这利润的分配是完全由登记卖量来决定的,随着每年的盈利而有所欺负,比如说今年,香云纱卖得这么好,价格也高,那很可能年终决算的时候,蚕农收到的分红比蚕茧的卖价还要更多呢。
“那这收入不低啊!赶得上种田了!”
“对于一些深山里的村落来说,比种田合算多了!周围都是山地,种田还不如种桑树,好卖,不愁销路,种的稻谷便是有多了,往外卖也没价钱,还难挑。敬州现在,粮食生产就是红薯粉,稻谷不过是自家的口粮罢了,甚至有些人情愿去买米吃,自己种红薯做粉,开个红薯粉的工坊。还有就是种桑养蚕,敬州派了蚕师傅去教他们养蚕,那些村子里的农户,有些还是徭人、輋人,顾虑重重,生怕自己养不好,一个村子里,就几户人家响应,等到分红的时候,就知道羡慕了,第二年整村人伐木换种桑树的都有。”
借由香云纱的利润,撬动了航运、桑树、红薯,甚至往大了说,还有土番村落的主动汉化,也就是所谓的‘改土归流’,一项新技术能利用到这种程度,可以说几乎已经到极致了。六慧越听伙计说,心里就越是痒痒,她几乎迫不及待想回老家去看看了——出来也一年多了,因为回乡太不便了,再加上輋人也不重视春节,她便没有回乡,现在,听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忽然间,思乡之情便一下占满了她的思绪。
她很急切地思念着故乡那熟悉的土话,父母那质朴的笑脸,当然更急切的还有对家乡的牵挂:父母不太会说汉话,拼音也是能看不会写,写来的信很简单,多是寥寥数语报平安,六慧很想知道,家里也开始养蚕了吗?没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吧,还有很赚钱的红薯粉,家里有种红薯的,但开了红薯粉的工坊了吗?若是只卖红薯,那就太不值得劳力了,挑出去卖也是要力气,那力气不如花在村子里,把红薯制成粉再卖,能多赚不少钱呢……
“这就是产业的作用,一个产业,直接把广府道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连闽西那里都再没有什么魔教传播,现在整条韩江上游下游都在养蚕纺纱,连水匪都改邪归正——做水匪,那是拎着头的买卖,赚的还未必有老实搞航运来得多!官府从香云纱行业多抽的‘牵头费’和‘保护费’,全都用来修路和疏浚韩江……六姐说了,一项技术盘活一个地区,填补空白区,供应百姓的高端消费需求,又解决了内陆地区的生产力问题,御笔批示,要求各干部仔细学习品味施政手段、施政精神……”
很显然,这个伙计便是积极学习的一员,甚至于能背得出六姐的批示,她也对香云纱背后的这个故事非常的自豪,说得娓娓动听。而六慧、石寿姐弟,虽然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但投向它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感情,六慧轻轻地,小心地用手背摩挲着这细腻的织物,逐渐地下定了决心。
“我们去看看你介绍的那种凉布吧,这个香云纱,现在我还买不起——”
其实,钱不至于不够,但花一万五千买一两件衣服,就算钱够,这也不是现阶段六慧会去考虑的花销,那么,从这个角度说,钱就是依然不够的。六慧决定说,“但总有一天我会来买一件的——总有一天——”
一种全新的憧憬,在她的心中逐渐地展开了,那条朦胧的,仅仅是在她的朋友爱狗欢身上见到的前路,那条远大的、庞大的,似乎不是六慧所能想象和体会的道路,现在,在她心中化为了坚实,延绵着,连缀着她和远处那身形单薄,面容模糊的少年朋友,香云纱飘渺的影子,似乎在道路两侧时隐时现,輋人少女六慧左顾右盼,她诧异的发现,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在她和目标之间,她所要做的就只是抬起脚向前迈去。
“总有一天——”她说,她想到了她穷困的故乡,想到了那些亲人们和他们的新生活,他们和香云纱之间所能发生的联系,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这样名贵的织品,但是,他们的生活也依然可能因为这项技术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还有她自己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想到了爱狗欢想方设法帮助她的心情,现在,六慧完全明白了,她完全体会到了。
“总有一天。”
她很肯定地讲,她的眼中有了清明的、崭新的、灼热的光。
六慧迈出一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