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规定是如何得到遵行的呢?”
当然,也有少部分莽汉,譬如德札尔格,自我意识没有那么强烈,便立刻好奇地追问起来了,“规定总是好的,但一定会有人不守规定,你也知道,民众总是——”
“无知、粗野,难以教育?”史密斯会意地接口说,他耸了耸肩,“或许这就是华夏和欧罗巴最大的不同——在欧罗巴,贵族和平民之间有太大的不同了,人们深信,平民永远是平民,他们注定是粗野而不可教化的,只能接受贵族的领导。所有的教育,都旨在提高贵族的领导力,让贵族和官吏更有能力,才能避免这些不守规矩的事件发生。”
“难道并非如此?”
大家都诧异起来了,只有清教徒们双眼发亮,他们又一次隐约地发现了清教和买活军的共同点——清教主张把和主沟通的权利,从大主教那里归还到每一个人,而买活军则——
“买活军就不这么认为。”
史密斯的语气淡淡的,他又耸了耸肩,“买活军认为,百姓遵守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知道遵守规矩的好处,那只是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还不够高,他们认为平民教育是一切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观察,但是……的确,买活军从不相信平民是不可造就的,他们坚定地认为,没有人生来粗野不可改变,或者说,所有人生来都是粗野且自私的,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本就不存在贵族,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的血脉是特别的……”
他随意地撂下了一句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仿佛在听众们耳边落下一道又一道惊雷,甚至连最狂妄的德札尔格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史密斯却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他叙说的就只是华夏土地上最普遍的共识。
“先生,您曾经好奇,华夏的贵族吃的又是什么——但华夏没有贵族,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在华夏,贵族是已经被摒弃的东西,请诸位睁眼好好看看,山下这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你们可曾见到雄伟的宫殿地基,可曾见到属于寺庙和教堂的大片土地?不,这些都不存在,你们见到的是官署,是工厂,是商铺,是宿舍,却没有给宫殿和神庙留下太多的空间。”
这个卑微的平民,幸运的水手,几乎是快意地向这些贵族和僧侣们宣布着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由得展露出了最真诚的笑容来,“买活军相信,每个人降生时都是平等的无知,人们所普遍缺乏的只是充足的教育,他们要做的,只是设计出一个迫使人们自学的社会系统而已。”
“老爷们,你们或许会惊讶的,为了买活军的百姓们,普遍的机灵和文雅——你们会发现,只要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环境,再给予一定的激励,平民不但不无知,不粗野,而且还能相当的好学,相当的聪明哩!他们的机灵劲儿,或许会把你们都吓一跳,让你们这些最聪明的脑子,都显得在某方面有点儿不足呢——”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或许可说是饱含了嘲笑,也不算偏激,教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既感到受了冒犯,却又无法反驳,不免暗中埋怨德札尔格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一场不快,史密斯的话,并非是当面狗血淋头的唾骂,但却好像抽走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感到,一直以来隐隐支撑着他们的,某种无形的骄傲,被他的话,被眼前这一片壮观的工地给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们只能扯开话题,插科打诨地掩饰着自己的不适,仿佛这句话对它们没有造成半点影响——
但是,这天晚上,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下了史密斯的这番话带来的不快,‘他摧毁了我们的自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无知’。
‘他隐约表现出的敌意让我很不舒服’——
可也有人在思考着史密斯的话背后的含义,约翰沃利斯在明亮的煤油灯(他们在满剌加新得到的好东西)照耀下,深思熟虑地写道,‘他的话比《马可波罗游记》带来的震撼更大,不在于国都的珠光宝气,而在于史密斯的话所反映出的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思考,一种通过精密的制度促使一切向好发展的思路,这种思路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它的成果令人赞叹……’
他情不自禁地往下写道,‘我立刻就兴起了一种冲动,一种疑问,我们能不能把这种逻辑,带回我们饱受磨难的,沉沦在血泥之中的家乡……让我们的家乡也进入这种良性的循环,把主的恩泽惠及所有人——而并非是如现在这样,忽略了那些受苦的农牧民,以及,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的,非洲的黑色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