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义就是,一群怀有报复社会目的的人,针对不特定的人群发动的,以示威为目的,嗯……杀伤力很强,会激起人群恐慌的一种行为——”
其实,在编辑们不理解的时候,谢双瑶就有感觉,她又遇到文化代沟了,而且,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文化代沟和技术代沟不一样,是很难跨越的。技术代沟的难点只是在技术,所有人的心思都是往一处使劲的,都希望能够成功,可文化代沟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直到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买活军为何要如此针对宗族,以及一般人离开宗族之后该怎么生活,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一样,谢双瑶发现,自己也没法给编辑们解释清楚什么叫做恐怖主义,或者说,为什么恐怖主义是如此需要慎重对待,甚至是过激反应的行为。
“大家来聊聊吧,恐怖主义最典型的行为,就像是真老母教徒,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决定在云县四处砍杀百姓。你们觉得这样的行为可恶吗?那些被砍杀的百姓有什么罪过呢?他们和真老母教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因为真老母教的主张而死呢?”
她索性临时组织起了一场茶话会,让秘书班安排上新煮的酸梅汤,“大家畅所欲言,说出你们心里的想法,或者是你们觉得的,读者可能会有的想法,都行。但千万不要说假话、套话来浪费我的时间。”
尤其是在网管和主编这两个兼职都十分忙碌的现在,谢双瑶确实没有时间和耐心分配给马屁,编辑们也都很清楚,因此,他们也开门见山,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这样的暴行,听了让人不寒而栗,但是,真老母教既然和六姐为敌,在他们看来,买活军的所有人不都是敌人了吗,他们对敌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的行为和山寨匪徒劫掠商旅,或者是山贼打劫村落比,有什么不同吗?”
“若是要说不同的话,倒也是有的,那就是他们选了一个人多的时候,这样还可以挑起人群的混乱,造成我们买军更大的伤亡,但是,归根结底,毕竟是互相敌对的身份……如果真老母教的行为算是恐怖主义的话,他们的危害要比山贼路匪,甚至是敏朝军队更高喽?可是,他们的目的最终也还是要侵入闽西劫掠,这和倭寇、匪贼的目的似乎还是一样的,为何倭寇就不算恐怖主义,而真老母教算恐怖主义?”
不得不说,这些问题问倒了谢双瑶,她突然发现恐怖主义这个词汇,也是高人权社会的派生词,仔细想想,在现在的华夏大地乃至世界来说,比恐怖主义更过分的罪恶实在是太多了——就说抢劫好了,在她穿越以前的年代,抢劫的极限就是十几个人去对几个人进行抢劫,或者再说多一点,十几个人闯进一个仓库去搬货,不过,受害者的人数往往不会超过十名,一般来说,一次死亡超过十人以上的案子,是可以轰动全国的。
但是在敏朝那里,如果收成不好的话,在山寨附近的村落,随时可能迎来百十匪贼组成的‘抢劫’,很可能一次抢劫就会让一个小村子从地图上消失。存粮全部吞没,村子里的百姓,挑选桀骜不驯的杀掉,其余人卖掉,卖不掉的人,若是没法求得贼人心软,甚至有可能化为两脚羊!
这样一次劫掠,就是几百条人命的地方,商旅在深山行走随时可能有被‘抓娃子’风险的地方,人□□易公然存在,奴隶制还有余痕的地方,恐怖主义算什么……真老母教如果只是上街砍人的话,造成的伤亡可能还没有一次宗族争水斗殴多。
至于说受害者是否无辜……就算完全无辜,那又如何呢,无辜受害在此时实在是太常见了,常见到百姓都已麻木,很难唤起对此的共情,而且,就连买地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在真老母教的信徒眼中会有多无辜,他们都信奉六姐,是六姐的活死人,就犹如是六姐的神兵,两个敌对关系的神,他们的神兵不择手段的互相攻伐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当然,谢双瑶用残忍的手段处置罪犯,民众也会拍手叫好,但由于这件事被察觉得早,根本没人有自己被拯救的感觉,民众的支持似乎并不来源于对犯罪行为的后怕和庆幸,更多的是来源于神主对敌人的狠辣以及由此更增的神威。
——但是,这逻辑无懈可击啊……
谢双瑶静听了一会,有点抓瞎了,她发现自己绕不开这团逻辑线——要让百姓对真老母教的行为产生极大的厌恶,那就必须先灌输给他们这样一种常识,‘人民群众维持现有生活,或者说,至少不被任意杀戮的权利是至高无上的,平民在没有主动参战以前,应当豁免于战争带来的影响’。否则,他们永远无法把恐怖主义和战争区分开来,谢双瑶到现在才发现,恐怖主义的核心点在于平民权利的确立,而这桩共识的建立不能只是她自己自说自话,这是个屠城司空见惯的年代,人命贱如草纸,指望民众和她共情,对于恐怖主义口诛笔伐那就是做梦。
当然了,她也可以在报纸上撰写文章,试图建立这种共识,不过这又牵扯到一个点了——
“既然已经开起茶话会了,我想问问大家,”她随着思绪的变换,很突兀地跳了话题,“对于转胎丸这种案件的判决,你们打从心里觉得过于严苛了吗?沈编辑,你认为我的判决——在法律和人情上是有道理的吗?”
军主的思绪一向是很跳跃的,这种即兴的座谈会更是如此,大家的言辞,更多的是提供一个窗口,让她看到百姓们的想法,以此做出决策。沈曼君对此已经很习惯了,她连忙欠了欠身,伸手徐徐地把短发挽到耳后,思忖了片刻,开口说,“转胎丸这个东西既然是有危害的,那么以人情来说,反对它自然没什么不对——如果是假的,它会让孕妇白白地损失钱财,如果是真的,按您的说法,也不能真的转胎,反而会让孩子不男不女,甚至又男又女,这对孩子来说,是极大的伤害,没有丝毫的积极作用,予以禁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因此严酷地处置父母,甚至在本心上要给予双方绝育,这样的想法……若是在敏朝,那小人以为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至少无法说理。但在我们买地,从法理来说似乎也并无不可。”
是了,这就是答案了,谢双瑶点了点头,她预料到了沈曼君的回答。“因为在法理来说,买地的所有活死人,和我都是主仆关系,所以我有权利对他们的子女做出干涉,但在敏朝,皇帝和衙门是天下大宗,在这件事上并不能越俎代庖去干涉父母安排,甚至是残害自己的子女,是吗?”
沈曼君点了点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双瑶,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烦恼,不过,回答得却很简单,“您说得是,在敏朝,有不孝之罪而无不慈之罪,服用转胎丸,份属不慈,但是,在法律上来说无法治罪。若是强行要增设条例处置,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法理上站不住脚,多数只是会严惩贩卖转胎丸者,对于服用转胎丸的父母,除了训斥以外,很难有任何处置。”
这就是谢双瑶要把所有活死人都收为奴仆的原因了,只有主仆关系,可以越过封建社会牢不可破的孝逻辑——只有深深浸淫在这种孝逻辑的社会中,才能感受到它的强大和自洽,这种权力链条的建构,绝非是所有人都一味向上孝顺那么简单,它是有明确的游戏规则在内的:
在一个家庭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家长对于自己的所有子女都有绝对的权威,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但是,他同样也要扮演好公平慈爱的角色,而且允许他的孩子对自己的孩子,也拥有如此至高无上的权威。家长对儿子的权力是绝对的,对孙子的权力便是间接的,他可以肆意地辱骂儿子,但不能阻止儿子处置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权力正来自于这种底层逻辑: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女有绝对的权力。儿女,便是很多父母所天然拥有的第一个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