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惠抑我仍嗤之以鼻,摇头道,“户部给钱?一时半会,哪里议得到这个!”
如今京城之中,哪管你什么给事中不给事中的?御史一家遇难的都有,死伤人数还没盘点出来,又有许多人流离失所,要救灾、要防疫,要安置灾民,固有的节奏完全被打乱,虽然菜价落了,但事态距离彻底平息还早呢!
惠抑我虽然关心杨大洪,但确实也不好把他一家人请到自家这里,他是主编,交际上要再三谨慎,免得文章一出错,就被人攻讦徇私。这边油饼吃了一半,又叫管家来,细问他在南城的所见,管家站在那里,口说手比,煞是热闹,惠夫人听了两遍,第二遍也还是津津有味,又怕又惊,又忍不住想听,因问惠抑我,“到底是不是药火的事情,宫中有了定论没有?”
惠抑我想说:宫中如今也是火烧眉毛,哪里顾得上调查这个。只是要说到火烧眉毛,就要说到如今的局势,说到山阳那里造反的事情,济州府造反的消息昨日刚进京,今日还没散播开来,他嘴紧,自不会先告诉自家太太这个漏勺儿,只是摇头不语,故作神秘,惠夫人骂了一句‘矫情’!
惠抑我好男不和女斗,早饭吃得,推出自行车来,骑去编辑部衙门——编辑部在皇城里,地动时也掉了好几块玻璃,这会儿暂时用白麻纸蒙着,屋内因此稍微有些阴暗,惠抑我进屋时,见众人都在奋笔疾书,便问道,“昨夜宫中有没有送信来?”
没有送信,那就是没有消息,也就是说,比济州府造反更大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惠抑我见宫中无信,其实是很高兴的,他深知如今朝廷正处在一个怎样尴尬为难的境地之中:京中因此事,少不得也是暗流涌动,纵然咬死了是药火爆炸,西林党的大佬也都没有动作,但备不住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有投机者,谁知道什么时候,一封奏折就会激起朝中的舆论风暴,到那时,最难过的是皇帝,其次就是旬报,旬报是真要坐在火上烤!
若说这还只是唇枪舌剑而已,但京外呢?惠抑我从爆炸开始就担心外地会闻风造反,果然,十几天后就收到了济州府的消息,目前,到底有多少州县生乱还完全不能预估——往京里送信,最快也得要十天半个月的,说不得还得从《买活周报》上看敏朝这边的造反消息!
大家都是主编,旬报的时效性和周报根本就没法比,这不是不让人丧气的,但现在,惠抑我担心的压根都不是这种意气之争了,他是真真切切的担心,敏朝能不能在这样的民变浪潮中存活下去!买活军又会不会推波助澜,到那时候,整个北方将会陷入怎样的动乱之中!
爆炸死了数千人——若是北地真乱起来,那死的人可就绝不止这些了,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命,都有可能被卷入造反之中,白白断送!
这样的担心,就像是一块大石头一样,死死地压在惠抑我胸口,爆炸案已经半个月了,但他始终感觉有口气透不过来,尤其是昨日收到济州消息之后,更是有强烈的苟且偷生之感,别看谈笑如常,心中其实已做好了坏消息接连不断每日送到的准备。今日来,听说朝中无信送来,也不过是释一时之疑,自己走到办公室里坐下,泡了一杯浓茶,闭目细品了一会,方才摒除杂念,暂时宁定了心绪。
刚要叫人前来,查问工作时,朝中使者忽至,惠抑我连忙把王至孝拉到自己办公室里,商谈了半日,又热情周到地把王至孝送走,出门一看,大办公室里,众编辑都热切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众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的担心,只怕是别无二致!
“主编,这……”到底是小年轻,按捺不住,已是央求地望着惠抑我,问了出来。
“唉——”
惠抑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仅是运河沿岸,就有济州、徐州等六地造反——还是买活军用传音法螺送了消息来。”
众人顿时一阵骚动,惠抑我又道,“没事儿,闹不太起来……唉,到底是技不如人啊,教育不如人,只能生受着这气——皇爷如今是真正长大了……”
没头没脑发了一通感慨,方才仔细说道,“皇爷……不,王公公——已经和买活军说妥,由买活军派出使团,进京调查爆炸案的真相,买活军也会在周报上刊载一篇文章,号召各地不要造谣生事,我们……我们转载即可。”
“空出版面——文章下午就能送过来了,也不会太长,最多千把字。”这是传音法螺的局限,惠抑我没精打采地道,“厂卫查不出的,买活军来查——放心吧,出不了事的,连买活军都说不是灾孽,谁还敢造谣不成?”
“啊,这!”
“这……”
事,是好事,好容易太平了这几年,谁还想折腾啊?造反危机,能这样镇压下去,按说大家都该欢欣鼓舞才对,可这些饱读诗书的编辑们,面面相觑,却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却是欲语还休,最后只能发出了和惠抑我一般的长叹——
“无奈,无奈呀!耻辱,耻辱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们朝廷那,就是松懈得太久,太过重文轻理,以至于今日竟是束手无策,拿不出个解释来!”
“经此一事,我看谁还敢说这特科开得不好!这就是理科学不好的结果!”
好端端一个爆炸案,经过多番周折,竟是这个结局,这个感悟,事前谁能想得到?就连惠抑我也是啼笑皆非,实际上,他心中的感慨,又何止于此?只是不好说在人前罢了!
心潮起伏间,挥退众人,在屋子里独自转悠了好一会,又取了舆图来细看南洋地理,将手指在那地图上描摹了好几遍,这才轻叹了一口气,用极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般道,“从此事之后,攻守强弱之势易也,谁是大宗,谁是小宗,谁是将来的正统,只怕是再也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