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我治下的百姓,他们的苦难关我什么事啊,未必要我把全世界因为生产力不足的不幸都背在肩上,当成我的过错吧?拒绝造神式pua哈。”
谢双瑶是蛮能体谅小吏目们遇到的思维陷阱的,迷惑是思考的副产物,一个没有迷惑的人或许很快乐,但注定是无知的。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迷惑中,才能突破自身的思维局限,尤其是买活军这种移风易俗的关键时期,等于是要把一大批人的思想,摆脱掉时代的烙印,向着一种全新的方式迁移,那产生迷惑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就像是连翘,她能从盲从式的忠心跳出来,独立地思考问题,这就可以说是很大的进步了。她还年轻,二十出头就已经坐到了很高的位置,接受了新思想,但对世界和社会,没有深刻的认识,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能力已经有了,三观却还没有成形。在这样的时候,有疑惑,有勇气可以拿出来讨论,这其实是件好事儿,这说明她还有进步的空间。
“你这是混淆了大同社会的终极目标,以及现在这种极其有限的条件下,我们必须做出的现实选择。”她对连翘说,“当然了,终极目标是通过生产力的进步,消灭掉这种危险的职位,总有一天,采矿会变得很像是《黄金矿工》,矿工通过无人机和5g通信,在宽敞的室内,像是玩游戏一样操纵无人机去采矿,根本不需要面对你体验到的那种危险。”
“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在这一天之前,总得有人下去挖矿,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尽量提高生产效率——一个人能产出的矿石越多,我们需要的下井工人,人数也就越少,给他们开的工钱也就可以越高,那么在现有的矿工人力池干涸以前,总能找到情愿下井的人。”
任何困难的问题,经过谢六姐的分析,似乎总是变得简单且易于开展,逻辑也异常的分明。茶话会上,陆大红等女娘的脸色也跟着微微放松了:六姐说得当然有道理,任何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也不能因噎废食,不可能忽然间从现在的局面,进化到仙界中的无人机采矿(他们还不知道无人机是什么,只能从字面意义推测)。便是仙界,也是这样一步步迈进,从火烧水浇的采矿方式,慢慢地进步到六姐描述中那奇妙的景象。
亲自下过井的连翘,她的肩膀也立刻松弛了下来,她发自肺腑地说,“大家都该去矿山看看——我也不怕丢脸,老实说,如今我对发展技术的心情,比之前还要更加炽热,原来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重视技术了,否则也不会引火烧身,给自己惹了点小麻烦——”
她说的自然是佘四明事件,对连翘来讲,应该是佘四明来讨好她才对,她点头安排佘姆妈进组,可以说完全因为她对于技术人才的本能优待,她对技术进步的抓紧,确实是大家所眼见的。
但是,下了矿井之后,连翘不但重视技术的发展,而且俨然更多添了几分急迫——在买活军占据全国之前,如果技术还没有取得相当的进步,那么买活军就只能面临两难的选择:
要么,无人愿意来做矿工,只能不断对外扩张,用战俘填充矿山,那么,矿山将会成为买活军的阴暗渊薮,成为买活军的肮脏秘密,尽管连翘对历史什么的,往往漠不关心,但她也本能地知道,这样的事情留在史书上,将会成为买活军的隐痛和伤疤,成为六姐王冠下淌血的伤口。
要么,提高矿工的待遇,用银钱来吸引工人,那样的话,除非在域外开拓出廉价的矿石来源,否则矿产价格上浮,会带来物价的极大动荡,对于发展一样不利。
“技术上的革新,不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而是追在我们屁股背后跑的索命鬼那!”
连翘说,这是她对这件事最大的感悟,“除非我们永远不再扩张,否则,要支持我们如今的架构,如今的科技还差得远,还要不断地往前去追,去赶——摊子越大,社会的结构越先进,对生产力的要求也就越高。文明归根到底,还是生产力的产物。现在我们的社会结构,还要先于我们的生产力一些呢。”
“所以说,去苦地方调研这都是有道理的,你们中许多人已经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又有很多人确实也没有吃过苦,看看,连翘去了一趟矿山,回来整个人倒是沉稳多了。”
看来生活会的内容又多了几样了,而且是十分折腾人的几样,在座的高级吏目们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不是怕吃苦,而是时间上划拉不开,但,谁也没有人叫苦,不管年纪大小,好歹混到这地步了,都知道,若还想再往上走,就不能怕事、怕麻烦、怕吃苦,谢双瑶喜爱的干部,不是不能犯错,但却决不能懒惰刚愎,只要能及时掉头,如连翘一般,照旧得到重用,但倘若仗着功绩自重身份……
得益于谢双瑶对吏目的挑选和教育体系还算管用,她重用的人还没有这样愚蠢的,都还专注在连翘的调研报告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庄素说,“其实我觉得事态未必有连部长想得那样紧迫。你对未来的预判有一点是短视的。”
她说话一向很直爽,不怕得罪人,“你觉得没有人愿意在现有的报酬下去做矿工,因为种地的收入只比矿工少一点点,但危险性要低很多,如果工人有得选,绝大多数都会去种地——所以,矿工的来源注定是半强迫性的,战俘,轻型罪犯,还有我们觉得有必要去劳动改造的那些人。”
后者的范围其实是很含糊,很广阔也很唯心的,判断的标准只来自于谢双瑶,当然还有她手下具体负责此事的吏目。一般来说,谢双瑶领导下的督战班子,会划定大概的劳改范围,再由具体的吏目去判断和执行,不过这种标准并不能做到精细鉴别,也难免有漏网之鱼——
最近连翘所去的煤矿,便递交了一个较为复杂的案子,一个改名叫做谢听话的前郡王府宗室,告发了郡王妃、郡王以及世子、管事的一系列不法行为,其中颇有一些人的确是逃脱了改造,而且他还为自己的母亲申冤,认为母亲并不算是王府的‘主子’,而是被压迫的奴婢,不应当被投入改造,顺便还表明自己和母亲已经失去联系许久,谢听话没能真正落实到自己和家里人联系的权利。
这个案子被谢双瑶本人留意,并且亲自过问,《买活周报》的编辑沈曼君,已经得到授意去矿山了,很有可能要办出一桩典型的案件,并且登上报纸进行宣扬。不过,这不是庄素关心的重点,她继续自己的分析,“但你的想法其实完全基于一点,连部长,那就是土地是近乎无限的,所有人想要种田都可以种田——但是,这完全是基于眼下人口短缺的情况进行的判断。”
连翘顿时怔住了,就连陆大红、谢大哥,也都有恍然大悟的表情,谢大哥看着庄素的表情更加欣赏了,庄素冷冷地说,“土地当然不是无限的,工厂的职位也会有填满的一天,到那时候,如果能保证福利,做到有组织的管理,照样会有人去做矿工。不做矿工,做什么去?做矿工至少福利还算好,而且报酬也并不低。”
“只要人手充足,社会上的任何工作都会有人去填充的,你想的矿产危机可能根本就不会到来。连部长,你还是要多有些理性的头脑,既然你这么看重技术,那么我建议,你做任何大尺度的推断,并因此一惊一乍之前,先好好地考虑考虑数学。”
大家围绕着矿产危机的可能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归根到底,这其实又是个数学问题,全国的可耕种土地能容纳多少农民,如今的人口繁衍速度,都是重要因素,这是个复杂的数学建模问题,还关系到人们对于百姓生育前景的展望,比如行政部长冯丰收,他认定在天下太平之后,人口会有一个恐怖的增加,因为死亡率下降,而出生率会因为时局而上升。“一对夫妻生五个——三十年后,等现在这些犯人都死完了,天下的人口会是如今的五六倍,到那时候还愁矿山没有人吗?”
陆大红则以为,到时华夏的人口要计算来自海外的迁徙者,“若是把吕宋等地重新纳入国土,不要说三十年,年内,土人极大可能会向内陆迁徙,就像是华夏百姓为了发财往外走去一样,这些土人,在海外做工也是做工,来华夏做工也是做工,但在华夏,各方面条件毫无疑问比海外要好,他们肯定想来,而我们还能不准许自己的国民迁徙做工吗?这些人来到内陆,能做什么?只有在吃苦上和我们的百姓攀比,到那时候,多少矿都给你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