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发现了更好对付的目标?还是在去找牛录的路上,被东江军的夜不收杀了吗?他们的牛录遇到了东江军的拦阻,无法穿越老林子,来到小路这里?
这条路的确不适合突袭,全是在林子里,满负重的士兵只能单人通过,几百人的队伍,速度便很慢了,上千人的话一天只能走几里,巴图尔挑了合适的时机,找了合适的道路,他拥有准确判断的见识,统御队伍的能力,再加上了一点运气——长生天保佑!一整支队伍居然大体上平平安安地都到了目的地。
大概有一两个人掉队,被射中的几个农奴,有一个半路上没了呼吸,但这比巴图尔预想中的结局要好了很多,他们都活下来了,从残酷的女金主子那里,回到敏朝主子这里来了。
他们来到狮子口城下时,已经快入夜了,队伍里还混杂着一些单个儿的逃奴,他们是从老林子里往狮子口逃的,多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惊魂未定,在林子边缘试探时,见到巴图尔的队伍,便壮着胆子加入了他们。
巴图尔也没有驱赶这些奴隶,虽然,他觉得其中可能有女金派出的探子,但现在巴图尔的想法和从前不同了,他想的不是探子可能带来的损失,而是真正的逃奴们承受的恐惧——如果惧怕探子,狮子口就不会收留任何一个逃奴,既然主人的胸襟都如此广阔,巴图尔没有必要毁坏这些可怜人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他现在知道了,是这片土地上最为珍稀,也最为宝贵的东西,是巴图尔已经逐渐失去的东西。
守军让他们在城门楼子外过夜,明日再来盘查身份,这是合理的,谁也不会放一群手执利器的流民在黄昏进城,他们还有剩余的食物,这一夜,吃饭时有农奴开始哭泣,他们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脏污的脸颊边划过,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呜咽,有人低低地叫着老天,巴图尔破天荒不觉得这些哭泣的男人软弱。
第二天,他们卸下武器,脱了衣服,在寒风中光溜溜地披上守军扔来的单衫,瑟缩着走进城门,巴图尔的身份没有惹来太多怀疑——汉奴们争先恐后地为他担保,讲述着巴图尔那夜是多么的英勇,多么的临危不乱,一路上又是如何运筹帷幄,策马侦查,教导他们尽量扫去行动的痕迹。
如此,他们才能避开卡伦的耳目,平平安安地来到狮子口,受到了毛大帅和谢六姐的保护——提到毛大帅和谢六姐时,守军脸上明显出现了笑意。
“没有避开他们。”
不过,巴图尔还是老实说,“我们被一个卡伦发现了,但是他们的额真没有拿下我们就撤退了,我以为他们会带着牛录来——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望着守军队长,似乎在等一个答案,队长点头说,“我们的夜不收也杀了不少卡伦,三天前,在北面老林子里,我们杀掉了一支卡伦额真!”
答案就在这里了,在这片看似空荡荡的野地里,纵横交错着看不见的探子们,他们彼此间残酷的血拼,决定着逃亡汉民的命运。虽然汉奴们没有见到东江军一眼,但他们的命是这些夜不收冒着危险救下来的。巴图尔告诉他们,“要感谢夜不收,他们救了你们的命。”
他也想做夜不收,巴图尔的汉话已经说得蛮好了,他也是个上好的探子,他认为自己在白山黑水间,还是能够砍掉几个卡伦的头的。但他没有如愿,原因有两点,第一,所有逃亡来的辽东汉民,都会用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东江岛上去,不会留在狮子口——这是为了防备其中混有女金的细作。其实在东江岛他们也不会住很久,这些汉民会被送到登莱,在登莱学拼音,之后随着买活军的船只步行南下,他们中很多人都去了鸡笼岛。
第二,虽然巴图尔是鞑靼人,而且是个可以信赖的鞑靼人,但他还是当不了夜不收,因为现在,敏军的夜不收和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东江军的夜不收有了新的要求——他们要会拼音,最好还会写字,巴图尔虽然会说汉话,但他不会写拼音,所以,他不够格。
巴图尔就这样被送到了东江岛,他还抱了一丝投军的希望——草原已经回不去了,他又能去哪里呢?哪里还有一个鞑靼人的容身之处?
也只有边军了,鞑靼人几乎是天生的士兵,敏军和建贼中也有不少鞑靼人,东江岛上恰好就有一个出身鞑靼的军官虎大威,他是朝廷派来协助东江军运军备的,巴图尔想要投入他的麾下,但虎大威却建议巴图尔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
“买活军?”巴图尔有些抵触,虽然他也对那里很好奇,但买活军所在的福建道实在太远了,而且,去那里要坐船,巴图尔不喜欢坐船,鞑靼人都这样,是极好的骑兵,但却对海船有天生的畏惧。“那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他们会排挤我的,我长得不像汉人。”
的确,巴图尔从罗刹族的母亲那里继承了身高和蓝眼睛,他的长相不像鞑靼人,和汉人相去就更远了,如果不是他姓孛儿只斤,他在汗国内会被当成色目人。色目人在南方,别提多显眼,只有在各族通婚的北方才不那么罕见。
“排挤?不会的。”虎大威让巴图尔好好学学拼音,他递给巴图尔一封报纸,“学会拼音之后,你就可以看懂这篇文章了——只要会说汉话,认得拼音,认为自己属于华夏,那就是华夏的子民。”
“我们鞑靼人曾经统治过华夏,我们居住的土地,也是华夏的疆土,至少,买活军是这么认为的。买活军对族裔、国家有不同的看法,巴图尔,学学拼音吧,到买活军那里去看一看。”
虎将军似乎总有些疲倦,大概是因为他在东江岛上不是太顺心,毛帅对于非东江系的官员,排挤得是很厉害的,更不说虎大威还是从鞑靼降卒做起的小偏将,在大敏的军队里,鞑靼人的处境与在女金军队里差不多——一样是如此的尴尬而卑微,总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
巴图尔如果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他早就剃了头发,在八旗中当个小军官了,他心底的好奇越来越浓,“将军,买活军的活死人真不欺负人吗?”
虎大威说买活军的活死人从来不欺负人,也不让人欺负,买活军那里,有许多规矩都和外头不同,他让巴图尔好好地看,自己去品味,一个鞑靼人是更喜欢生活在敏朝,还是在买活军的治下。
真的什么都和外头不同吗?
巴图尔翻开那本拼音教材时,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女金孩子的头颅,空洞洞的眼眶望着天空,在他的幻想里,蛆虫从他嘴里慢慢地扭动着探出头来,就像是他的灵魂试探着,窥视着这片冷酷的大地。
或许在有些地方,这样一个顽劣的孩子会被毒打,会被呵斥,但不会被斩下头颅,堆在京观顶部,但巴图尔想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暴力在辽东,在草原,在巴图尔知道的所有地方纵横交错,他没有杀过孩子,但他许多次漠然地站在门外,听着门内的惨叫,汉奴们的孩子死了,他们又杀死了别人的孩子,谁也不能责怪他们,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的方式。
他不知道人不这样活还能怎么活。
巴图尔学了拼音,登上海船,去了登莱,他从登莱走到云县,见证了汉人百姓的苦难,他见到那么多的饥饿、、愚昧、疾病,汉人的日子也没有比鞑靼人好多少,所有人都在挨饿,总是在挨饿。他见识到了种类繁多的,隐蔽的暴力——永远都是暴力和死亡,汉人觉得鞑靼人很野蛮,但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
最后,巴图尔走遍了半个天下,终于到达了云县。
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