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放心让他一起入内?”墨柒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李贤。
“我想监察没有隐瞒先生他的事。”“我与监察早就心照不宣,也并无可瞒。如此一来,也是让先生对我放心才是。”
墨柒知她能言善辩,这种行为举止一看就是从小被李斯和韩非熏陶之后的结果。
“早闻公主自六岁起就常往岳林宫跑。”
他习惯性的拜首作礼,要她上座。
“我与先生之间不必拘古礼。”
她直身,屈肘,合并五指,伸出手。
看到这个手势,墨柒显然愣了一下,从长久得快要死亡的记忆中获取到了这个信息。
她不慌不忙的等着墨柒。
他伸出左手,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我实久违。”
墨柒肢体僵硬。
李贤则见怪不怪,她还算知道墨柒有些距离,只是握手,没做出更多‘不合规矩’的举动。
三个人,三张桌案,三个遥不可及的时空。
未来的,过去的,如今坐在了一起。
虽是墨柒要她来此,且他第一次就直言不讳的要她别再挣扎。
见到这些现代性的物品,那也只是想她放弃。
许栀很清楚该怎么让话题慢慢延续到她想谈的话上。
“我方听释之同公主解释了穹顶的灯。”
许栀对这个名字有些敏锐,“释之?”“吕释之么?”
墨柒静静的看着她。
“我听他兄长说,当年有一位智者教了他父亲吕文制糖之法,此人便是先生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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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墨柒看着她,指顶道:“公主对此好奇吗?”
他等着她的下文。
两人都在互相试探,慢慢进行确认。
许栀笑道:“我本以为先生会造LED灯。”
墨柒保持沉默,长久的动乱之中,他培养了一种格外谨慎的态度。
“老夫浅薄,公主高看了。”
许栀笑笑,“先生要我看到这山中的机械,先生之才哪里还是浅薄?”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
“先生做了这样多的铺垫,难道从没想过在没有被开垦过的地方进行机械化的创举?”
墨柒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些更多的过去的碎片。
他要慢慢拼凑起来确切记忆才能言说,不能贸然开口。
他确信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同伴’。
故而见到嬴荷华的时候,他才恍然将她与许恺联系在一块儿。
“公主看到这些,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许栀将带来的管书抽出,一卷裹得很紧的竹简铺展开来。
先是一幅图画,上面是许栀事先画好了的汽车飞机,高楼大厦,旁边还有英文作注释。
许栀从墨柒擅古式机巧来看,猜测他可能是个古建筑学家。
他们不得不从眼前的这两幅图画开始谈起。
先从电灯开始铺开,接着讲了一系列的类似蒸汽火车、挖掘机的见闻。
许栀和墨柒其实都不是专业出身。
他们只能浅显的将其中原理说个大概。
李贤跽坐于案,黑睫覆住他的眼睛,他静静的听着这些算得上颠覆他认知的事务。
有一类人在人接受未知时,会害怕,而故步自封,从而闭关锁国。
而还有一类人,他们锐意进取,取长补短。
他也不当即发出疑问,而是默默记下伺机而动。
许栀越听墨柒说话越觉得别扭。
她说高铁。
他说电车。
许栀决定投其所好。
她问他东方明珠之型状。
他大谈巴黎铁塔之营造。
待许栀将管书中的第二卷帛书展开。
墨柒的脸色一凝。
墨柒看到上面所书,大段的——西洋文。说的是自秦到清的历史事件。
墨柒想许栀大概是个留洋过的女学生。
翻到最后,上面出现了一句他很熟悉的俄文(两年前许栀和李贤以及魏咎上终南山在茅屋的墙壁上所见)
“公主明白此言之意?”
墨柒指着那一段俄文。
许栀是21世纪在西北接受的义务制教育,她不是五十年代的人,也并没有住在毗邻俄罗斯的地方。
她哪里学过俄文。
她摇头。“我看不懂,此段乃是从先生屋壁上所拓写。其中有无缺漏我也不大明白。”
“阿咎说你会背苏子之定风波。”
“是。”许栀说。“当日在上山时,我复上阙,魏咎背出了下阕。”
墨柒道:“宋人之词至秦,有一千年。”
“宋人至当时,也有一千年。”许栀说。
墨柒看着她。
“李贤。”“我幼时初见你,与你确认身份时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李贤当然记得,“公主曾问我,最后一个皇帝是谁?”
案上的博山炉烟雾缭绕,绵长拉扯着墨柒记起了很多很多个从前。
那是汤知培的人生。
墨柒苦笑,“张四先生(张謇)起草清帝退位诏书之时,先慈尚在。”
不消他继续说话,许栀已然从这个目光中的无穷深意感到了一种震撼!
她刹那间想起木门上孙文之言!
她忽然顿住,如果墨柒本就是个年长她很多的人?!
墨柒贪恋着将目光停留在那段俄文上,“不知公主可读过俄人的《自由颂》?”
新文化运动号召之时,普希金的小说诗歌风靡一时。不少进步青年都以读普希金为时尚。
许栀为找寻祖父,看过很多民国报纸。
《自由颂》尤有号召。
许栀难以描述这是种什么感受。“我知道。此为普希金所写。”
墨柒低低笑开,回忆着涂上了黄沙的相片。“我常与好友齐诵它的最后一段。”
那张草白色的帛书,刻着他到先秦来的头三世。
他颤抖着触碰上面的文字,“……哪知世事艰险,我于此怅惘往日又何其荒谬。要再诵此篇,大概不可得了。”
“先生。”许栀微笑着注视着他,“我不会俄语,但我看过穆旦先生所译之版本。不敢说一字不差,也还记得住。”
许栀还不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
她无法见到了她的祖父,但她充当了她祖父的角色。
民国二十三年,他们围坐一块儿,燃着烛灯夜,偷偷读《新青年》。
秦王政三十六。
“墨先生,不如同诵最后一段可好?”她说。
天底下偏偏就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当年写在墙壁上的恰好就是这最后一段。
流水的泉水激荡着作背景音。
“今天,无论是刑罚,是褒奖,是血腥的囚牢,还是神坛,全不能作你们真正的屏障;”
【Сегоднянинака3ание,нипохвала,никроваваятюрьма,нижертвенникБожийнемогут6ытьвашейистиннойпреградой;】
他低沉而沉重的嗓音,道尽了漫长岁月。
绝望,艰苦,折磨,背叛,质疑,等待……统统编织在一起,罗成一张巨大的网。
“请在法理可靠的荫蔽下首先把你们的头低垂,如是,人民的自由和安宁才是皇座的永远的守卫。”
【Склонитесвоиголовывтенинадежности3акона,и6осво6одаиспокойствиенародаявляютсявечнымихранителямипрестола.】
最后一个音收尾,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全身颤粟,墨柒良久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