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6章(1 / 2)

男人听到声响,马上动弹起来。

“抱歉,今日耽搁了一下。”群青将他拖到了矮窗边,把窗户打开条缝。她知道藏在这狭小黑暗的地方,对寻常人来说也是件难熬的事。

“我要冒犯了。”

“……某也没等很久。”男人沙哑地回道,因感觉到后摆被她撩起,立马闭上嘴,耳廓通红。

刚刚及冠的宫学博士苏润,说话还带着几分南方乡音。换药时布帛粘连伤口,他痛得得咬紧牙关,却没有发出声音。

群青只顾查看伤口。说实话,打成这样,血肉模糊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何况她还分神留意着门外的声响,便更无其他的心思了。

苏润后脊最深的伤口已止住血,没有感染,群青撒上药粉,将他的臀和背用干净的布裹缠起来。这几日换药次数逐渐减少,再接下来,只要好好养着,不会再危及生命。

管到这里,应该够了。

群青想。

她的医术本来就浅,不能治好,只能保证不死,就像她给自己处理伤口一样。

苏润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她不说话,脸越来越热,打破这份寂静:“那个,娘子,那些人……有没有去某的阁子内,看我死没死?”

毕竟是三年前人与事,群青想了半天,才寻回几分记忆:“有。有人每日来送饭。我在你的阁子内放了泔水,她们嫌弃气味重,便没有进屋,应该没人发现你不在。”

“多谢。”苏润很轻地说,又暗暗冷笑,“那些人只怕以为,过两天就可以给某收尸了。”

他艰难地扭头。因伤在腰臀,只好趴着,不能看清群青的相貌,只能感觉她的气息和温度。今日她的头发竟然散着,丝丝缕缕地垂下来。

群青将药滴在碗里化开,喂给他,苏润就着她的手喝了,那柳条一般的丝缕便不住地触碰到他的脸颊。

只听群青说:“喝完这个,你走吧。”

苏润呛住。

“此药是行军打仗所用伤药,服下后能让你暂时感觉不到痛。午时宫道无人,你自己走回你该去的地方,之后我们便分别吧。”群青望着他,尽量不带感情地说,“前天给你换药,被茴香听见了,今天是她,下次便是我。你留在此处是麻烦,会连累我。”

那叫茴香的宫女已经被拖回掖庭,哭嚎求饶声断断续续地穿进两人耳中。

圣临元年,内廷上下,正在严查细作。

“某知道。”苏润的脸瞬间涨红,“对不起,某原本没有打算连累娘子。我……”说到最后,羞耻至极。

群青“嗯”了一声,忍住没再接话。

上一世,她与苏润的交情,起于这次救命之恩。

那一天,一顶腰舆抬进掖庭,装着新来的宫学博士,据说是从别处来的贬官。至于为何被抬着,是因为他刚受过杖刑,无法行走。

寻常受刑的官员,打完都会上药静养几日,但苏润的情况又格外不同:

那些人给他上的草药中,混有砂砾石灰,以至伤口恶化。苏润感觉越来越虚弱,撑着一口气,顽强地爬出来求救,恰好爬到北仓库外。

群青夜间出行,便见竹丛趴着一个昏过去的人,衣襟染血,腰上鱼符在月色下闪亮,是正九品宫官。

她犹豫片刻,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人拖了回去,藏在北仓库内暗处,废了力气将他的伤口清洗干净,换药、喂饭将养,将苏润的命救了回来。

两人萍水相逢,除了换药,也没什么别的交流,等他能走了,不愿给人添麻烦,自行离开。

再见到苏润,是在掖庭的宫教,他已恢复,教宫女们画梅和竹。群青幼时没什么机会学书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不免听得格外认真。

只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润时,台上讲师却总会避开她的视线,看着窗外的树叶。

群青确实没多想。

她进六尚后,苏润还一直当小小的宫学博士,与她保持通信,天冷劝加衣,下雨送伞。他确实有些优柔寡断,但从不过分打扰,需要麻烦他时,他每次都愿意帮她遮掩,群青便一直没有斩断这份友情。

直至被陆华亭点破,群青方顿悟,苏润大约早就猜出她的身份和目的,才会舍身助她,赌上自己的全部,全了这份情谊。

只是在群青看来,苏润实属被她白白连累。

若不与她相交,若不帮她,他没有必要得罪陆华亭,也就不会将仕途和性命都折在陆华亭手上。

何况她现在都不干了,就更没必要将苏润搅进局中。

情意难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朋友。

眼下,群青下了逐客令,苏润无颜再留,几番试着撑起,冷汗滚滚而下,群青按住他:“不急走,还没起效呢。”

苏润看着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终于鼓起勇气:“娘子能否留个姓名?若不是娘子照料,某恐怕会曝尸荒野。日后恢复,结草衔环以报。”

群青道:“你叫什么?”

苏润毫不犹豫地托出:“姓苏,名润,字雨洁。娘子呢?”

“群青。”不等他答话,群青便道,“我不与人相交,只与人交易。”

苏润怔了:“交易?”

群青说:“救命之恩,不需要你还。那天我看见你的鱼符才救你的,你是宫官,对我可能有用。但现在没用了。”

如此直白的说出心里话,令苏润微蹙了一下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她的眼神中,惊异里又带上几分痛惜。

群青已转而道:“对了,一直没问你,你到底得罪了谁,才会被如此对待?”

受杖的位置在臀腿,但苏润的伤处却非常靠上,殴打脊柱,很容易将人打残;敷药混杂着污物,事后又将他扔到掖庭,任他自生自灭,行事恶意,像是蓄意报复。

“告诉娘子也无妨。”苏润叹道,“就是新任给事中,孟观楼。”

“孟观楼,是孟相的长子?”群青有些意外。

孟光慎原本是太子李玹的老师,宸明帝的谋臣,圣人登基后拜了相,私下行事一直低调圆滑。他的长子也素有才名,没想到居然如此跋扈,实在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她继续问苏润:“你以前什么官职,为什么得罪了他?”

“某是荒帝末年,江西的乡贡生,就是去岁考进的国子监。今年制科,太缺人手,让某任考官。看卷时,某不知道孟观楼是孟相的儿子,说了……不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