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4 狗群(上)(2 / 2)

“这关你什么事?”

“这关我什么事呢?”罗彬瀚也问自己,然后他亲热地回答了,“因为,嘉扬,我们是一家人。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罗嘉扬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罗彬瀚看到他的双臂在轻微战栗。

“这里头的意思就是,”他以长兄的语调继续解答,“你父母的工厂为我父亲的企业供货,他的企业就是你父母最大的客户,我想占六成以上的交易额吧。并且,利润比其他的销售渠道高出一成半。这是因为在三十多年以前,当一群人拿着铁棍敲烂你爸的房门,向他打听他大哥的去向时,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后院里躲着的人。于是,他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于是,我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你,我,我们都得仰赖自己怨恨的人而活,我们还要接着怨恨自己被绑上的人,这就是你投胎时选中的家庭生活,你天命注定的骨肉至亲。所以,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能他妈的让我们彼此都省点事吗?”

他等了十秒。“还有什么问题?”他温和地问,又继续等了十秒,“看来没有了。”

罗嘉扬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罗彬瀚面色愉快地伸手把它拿过来,看见壁纸是个咬着匕首,浑身血淋淋的小丑。“花里胡哨。”他说,用罗嘉扬的生日解锁了屏幕,打开日历程序,在下个星期三设了十个带地址信息的闹钟提醒。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把手机丢到主人两腿之间,“要么你以后就一个人住到别墅那边去——我是说西郊湖边的那些房子,那里的晚上够清净,你抬起头还能看得见星星呢!不过,要是没有车,你去超市买包盐可能得花半个小时,你的邻居全是退休的老头老太。你也用不着担心活不下去,我会雇几个帮佣的人来伺候你。当然,我会找男的。我看这活儿是要把子力气,照顾过老人的男护工通常力气都不小。你看怎么样?”

“不。”罗嘉扬说。

这个答案完全不出预料。罗彬瀚知道这个人需要什么,他过不了办公室那种体面而略带虚伪的生活,也过不了只能与思想为伴的独居生活。罗嘉扬需要的是冲突,是和人无止境地倾轧和斗争,他这辈子也无法学会和人平等交往,或至少假装平等地和别人说话,旁人倘若不对他加以压制,他就一定要反踩在他人头上。

如此不能容人的个性究竟是如何在一个资源充沛的家庭中产生,罗彬瀚没有研究明白。他倾向于这是天性。可当他的叔婶含泪说养了个白眼狼时,罗嘉扬有时也露出一种超越了冷酷的近乎癫狂的憎恨,大吼大叫着咒骂他的父母从未关心过他。关心同样是个相当宽泛的词。有一些时刻罗彬瀚也有种冲动要问问罗嘉扬: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心?难不成是灵魂上的?因为这种可能性确然存在,并且无望解决,他容忍罗嘉扬这样一个人到今天。

“第二个办法,”他很快地说,“我给你找个活儿干。不过我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了,否则就是在跟人结仇。我让你来给我当司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件事我已经和南明光说过了,但流程还是得走。所以,下个星期三,当你的最后一个闹铃响起时,也就是说中午十一点以前,我要看到你出现在人事部,带着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说清楚了吗?”

罗嘉扬的脑袋仍然低着,眼睛却斜上来盯着他。罗彬瀚耐心地问了三遍,直到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这件事仿佛终于结束了,他正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罗嘉扬却猛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憎恶。

“我要是不去呢?”他说,“我他妈凭什么听你的?”

罗彬瀚感到一丝轻微的厌烦。他又坐回了原位,平静地说:“因为,就和上次你这样问我时的结果一样,如果你再把人丢进河里,再让缺钱的人向你下跪,我就会往死里打你。我知道怎样打得你死去活来,去医院却只能判定为轻伤。上一次你拿水果刀割伤了我的胳膊;而这一次,我保证,受伤的只有你,你可以在床上渡过你郊区别墅生活的第一周。”

有一个瞬间,罗嘉扬的视线落到了茶几上,逡巡于打火机和玻璃啤酒瓶之间。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等着,直到罗嘉扬又重新回望他。“我可以告诉别人,”他冷笑着说,“我父母要是知道你动手打我呢?”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我可以给他们看伤口。”

“你自己弄的。”罗彬瀚含着笑说,“想脏我一手罢了。”

“我可以拍下来。摄像头。录音。”

“伪造的。”罗彬瀚轻松地回答道,“找个和我声音体型相似的人嘛。”

罗嘉扬又开始新一轮的酝酿。但罗彬瀚真的厌烦了,他几乎是可怜地瞧着对面。“你真的看不出关键吗?”他问道,“你以为只要你拿出证据,他们就会来指责我伤害了你?我希望你早点明白,只要你还活着,而且乖乖地扮演你的好儿子,哪怕我在他们面前给你一顿揍,他们也会因为睡着了而看不见的。他们会说‘堂哥是在关心你啊’。所以,我们各自都做好自己的本分,行吗?”

他起身走了出去。就在他拿起玄关架子上的外套时,客厅里的罗嘉扬说:“你他妈个疯子。”

“现实一点吧。”罗彬瀚边说边穿上外套,“你是那个可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人。如果下次你再伤人的话,我会考虑弄个证明的。”

“你比我好在哪儿?”罗嘉扬说,声音里翻滚着恐惧和厌恶,“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问得好——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罗彬瀚转头瞧瞧他,惊讶他竟然还像个小孩似地寻求公平。“在你我之间,别人会相信谁的话?”他微笑着问,“就算你告诉别人,我跟你一样冷血、暴力、天性躁狂还仇恨社会,只要我说一句‘你不过是在发疯’……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是你吗?”

他又默数了十秒。一片沉寂。“我不这样觉得。”他抛下结论,然后开门出去了。